李煜久居金陵,后来沦落汴京,所见为黄水西来,大江东去,因此在他的心目中,江河都是滚滚东流的,发为词翰,便反复咏叹“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其实,情况并非常是这样。比如,我写到的这条双台子河,它就不是东流,而是西去。倒是东坡先生有些辩证法,他偏要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世间万事万物总是异常复杂的。还说江河,人们总体观念是,它们的形成是“粤自盘古,肇始洪荒”。应该说绝大多数如此,但也不能绝对化。比如,我述及的这条双台子河,它的出现,就只有一百年,今年刚好“寿登期颐”。而它的源头,或者说是上游———辽河,确确实实,已经亿万斯年了。
有人马上就会诘问:难道一条河竟可以和它的源头分开表述吗?一般的当然不能,但双台子河却必须如此。这就是它的迥异寻常之处。原来,汉、唐以前,辽河在海城营城子附近入海,后来淤沙渐积,河流改道,入海处转为现今的营口。其时,下游流量过大,水患频仍,江河横溢,庐舍为墟。为减轻洪涝灾害,清末台安举人刘春集中民众意愿,上书清廷,提议新开双台子河分流导水。获准后,经附近四县两万余民工一年苦战,于1897年7月工程告竣。从此,神州大地上出现了一条新河。辽河于六间房处实现了分流:一股照旧南流,途中纳浑河、太子河水,走营口故道;一股入双台子河,途中接收绕阳河水,西流入海。1958年4月,辽宁省政府决策,在六间房处将辽河拦腰截断,使下游的浑河、太子河成为独立水系,辽河水尽归双台子河,为进一步开发盘锦水稻生产提供足够的水利资源。
百年来,随着双台子河的面世,盘锦大地水害渐轻,荒原广辟,辽河三角洲成为最具发展潜力的一方沃土。但是,在最初的二十年间,由于帝国主义势力的介入,围绕着双台子河开闭的斗争,一直在激烈地进行着。1864年营口开港后,英、俄、日、美等八个国家在那里相继设立了领事馆,开设了许多洋商行,通过营口港掠走辽河沿岸以至整个东北地区的大量财富、资源。辽河分流与双台子河的开浚,显然于其航运不利,资源掠夺受到一定影响。于是,帝国主义势力勾结营口商会,呼吁堵塞双台子河、振兴营口航运。清政府派“南路观察使”前来盘山,以“地势低洼,不便设制”相威胁,意欲通过撤县解散地方团体,减除民众对堵河的阻力。全县人民拚死奋争,终使这项图谋未获实现。帝国主义势力一计未成,又施二计,佣工两万,历时二年,在双台子河流经的二道桥子与辽河流经的夹信子之间新开一条二十余公里长的运河,以减杀双台子河的水势,增大辽河流量;尔后又由英商醵资,在二道桥子新开河口西侧,修筑一道切断双台子河的混凝土大闸———群众称之为“马克顿闸”。
如果说,黄河、长江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双台子河则是盘山近百年史的直接见证人。无论是本世纪上半叶风雨如晦,长夜难明,特别是十四载国土沦亡,人民当牛做马的血泪生涯,还是雄鸡唱白天下,红旗飘展南荒,直至近二十年思想解放、体制改革带来经济繁荣、生活富裕的如歌岁月,双台子河都和生于斯、长于斯的盘山人民朝夕相伴,苦乐同享,荣辱与共。它的个性是鲜明的,虽然有时也暴怒颠狂,每到七八月间,总要施威肆虐一番,滔天的浊浪裹挟着树木、禾稼,豕突狼奔,颇有苍空欲破、大坝难容之势;但斯文恬静乃其常态。悠徐曼缓,水波不兴,像慈祥的母亲那样,一任人们在它的怀中浮沉戏耍;细雨中,一蓑一笠,垂竿钓鱼,月夜里,手持火把,循堤照蟹。
河水清且涟漪,它映照过我童年时代逃荒、避难的凄苦愁颜,也浮现出我迎接解放、欢呼共和国诞生的纯情笑靥。在它的身边,我度过了永生难忘的充满诗的激情的中学时代。三五月明之夜,行将分手的前夕,同学们围坐在河边的沙滩上,畅谈未来的理想。清清的河水在皎洁的月华辉映下,波光潋滟,好似有万条金蛇凌波腾舞。月色是清新的,晚风是清新的,人的心灵也是清新的。那时的中学生,眼界不宽,思辨的能力较弱,对问题的认识也显得单纯、肤浅;但是,那种充满激情,健康向上,富于理想追求的精神状态,还是很值得忆念的。我没有机缘参与“百万雄师过大江”的人间壮举,可是作为一员民工,却有幸跻身于八千壮士的行列,投入“导辽入双”的截流激战。时届清明,水寒风劲,人们奋战在激流中,连续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四十年过去了,那春夜斩辽河,战天斗地的场景,至今还时常在眼前浮现。
今天,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洪潮中,伴随着全国第三大油田的采掘、开发,一座新兴的现代化的石油化工城市正在双台子河边巍然崛起,市区内外密布着一大批石油化工企业,四围井架如林,钻塔耸天。秋风起处,芦荡飞雪,稻海铺金。河口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栖息着二百多种野生动物,碧苇丛中,黑嘴鸥与丹顶鹤上下合鸣,水鸟格磔,鱼虾嬉戏,汇成一派天然野趣。在宽达千米、绵延百里的海滩上,铺展开茫茫无际的由野生植物妆点成的“红地毯”,这里那里点缀着临风摇曳的几丛翠苇,堪称天下奇观。
屈指算来,我离开双台子河边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就是说,这期间,双台子河又经历了两万五千多次潮起潮落,而河上的盈盈素月也已圆过四百二十回了。在我来说,四百二十度月圆月缺也好,两万五千次潮起潮落也好,双台子河无时不萦绕心中,梦里依稀,涛声似旧。每番归去,我都怀着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态,漫步河干,凝视那悠悠的河水,放眼四望,深情地察看着周遭的千般变化。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却又凭添几分陌生与疏离之感。百年世事留鸿迹,待挽西流问短长。但是,如同无法扳起渤海唤回滔滔远逝的双台子河水一样,谁也不能重新回到自己的青少年时代。面对着那一处处“背影巷”、“回声谷”,尽管当日同学少年欢聚的景象依然在脑际浮现,却只能化作温馨的记忆,而无法在河边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