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小偷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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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邝石每天六点钟起床,喝一杯水,就去西门公园跳舞。西门公园北门,有一个广场,过去倒并不热闹,但因为邝石的加入,早已名声在外。不但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都来跳舞,就是赋闲在家的年轻的太太、“二奶”也都愿意过来。
  邝石退休之前是舞蹈老师,再之前就是舞蹈演员。样板戏流行那些年,邝石还跳过芭蕾《红色娘子军》,跳过《白毛女》,演过洪常青,王大春。都是高大的英雄人物。他身材修长,体骼匀称,即使如今快七十了,走路依旧有型。年轻的时候,邝石就喜欢轧在女人堆里。舞蹈演员一般女人居多,你想不在女人堆里也难。多年来,邝石可以说一直在同女人打交道,用他夫人杨小娟的话来说,他是“如鱼得水”。所以,自他演了《红色娘子军》后,他们都叫他洪常青,真名倒是没人叫了。很多人觉得他天生是一个洪常青。
  人们叫他洪常青时,态度是暧昧的。这暧昧当然涉及到男女关系。邝石在这个领域闹出太多的事儿,有时候,邝石给人感觉好像舞蹈不是他的专业,女人才是他的专业。在女人方面,他的水准应该是不错的吧,同他相处的女人没有一个恨他的,即使最后分手了,也还做着朋友。见面了相互开着出格的玩笑,玩笑中带着刺,都知根知底的,想要刺,一刺一个准。但等到邝石在什么地方碰到麻烦,这些女人倒是会两肋相助,要么给他出主意,要么出力。总之,邝石这辈子真是有女人缘,可以说是桃花满天红。
  邝石的麻烦当然也只能出在“暧昧”这个领域。专业上,跳舞不说话,肢体语言再反动,也达不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度。邝石曾差点因为“暧昧”丢了性命。他睡了部队一个军长的女人,结果被军长撞见,军长拿着手枪要毙了邝石。(偷)那阵子,邝石被关在军队的一个禁闭室里,生不如死。但就在这个时候,某个中央首长来这个城市考察,首长要看《红色娘子军》,剧团的人到处找邝石,找到邝石夫人、图书管理员杨小娟那里。杨小娟那会儿心情复杂,一方面对邝石屡教不改,满怀绝望着,另一方面也担心邝石的生死。于是就把邝石闹出的丑事说了。后来,有关部门做了工作,先让邝石为首长演出,然后再做处理。邝石演出结束后,就逃离了这个城市。时间一长,军长那边气也消了,再没什么动静,才偷偷溜回家。
  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在别人看来惊险或者精彩,对邝石来说也是稀松平常,只不过是日常生活而已。他退休后很快找到自己的乐子。这里的女人都愿意和他跳舞。她们甚至肉麻地吹捧:同邝老师跳舞感觉像在飞。于是邝石就让她们飞。他带她们转啊转,转啊转,直到她们香汗淋淋。邝石喜欢她们被带得晕头转向然后倒在他的怀里。他都能感受到她们“怦怦”的心跳。
  快到广场时,邝石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取了下来。这戒指是他们结婚四十五周年时,杨小娟买来的,说他们能在一起过这么久,实在是一个奇迹,一定要他从此后带着这个戒指。邝石不喜欢戴着戒指和女人们跳舞,觉得碍手碍脚的,好像他戴着戒指相当于戴上了手镣脚铐。他把戒指塞进西服胸口的袋子里。
  这天,广场上照例人气很旺。作为一个资深的舞者,走近舞场时,他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矜持的神情——一种专业感吧。这种感觉年轻时倒是没有的,但老了就流露了。他比年轻时更喜欢摆架子,还喜欢听美言,恨不得在场的人对他五体投地地佩服。
  他刚在广场边站定,音响里传出《春之声圆舞曲》。广场顿时变成了一张旋转的唱片,人们转动起来。本来,这一曲邝石是同王艳女士跳的,但现在王艳女士正同一个小伙子跳着。王艳女士十年前是西门街著名的美人,现在还依旧风姿卓著,她近来经常光顾这里。同王艳跳舞的小伙子是个陌生人,理了一个寸板头,眼睛大大的,流露出温和多情的气质,并且长得高挑而帅气。小伙子一边跳一边逗王艳,逗得王艳花枝乱颤。更醒目的是,小伙子舞跳得非常专业,加上年轻,看上去就像白马王子了。邝石心里不是味儿,他嫉妒了。
  嫉妒总是能激发出能量。邝石挑了一个女伴开始跳起来。这一次,邝石施出了浑身的解数,好像他在参加一次舞蹈比赛。他带着女伴,花样百出,转得如火如荼,转得像一团燃烧的火。他感觉到很多人停下来了,驻足观看。那小伙子也停下来了,眼珠亮晶晶地看他们。邝石不免有些得意,有一种征服者的幻觉和快感。
  音乐结束,掌声响起。那一刻,邝石觉得自己好像重返舞台。他停下来,但他的头脑却还在旋转,好像那唱片装进了他的脑子里。那女伴也是娇喘吁吁,满足地崇拜地靠在他的怀里。邝石无比受用。更受用的是他看到那小伙子在鼓掌,鼓得比谁都热烈。从那小伙子看他的热切的眼光里,他猜到小伙子想跟他学几招。要是以往,他会摆些架子,但这一次,他很乐意教他。他喜欢这个小伙子,在这人身上,他看到了往日的自己。
  小伙子很有领悟力,学得很快。除了几个难度较大的动作,小伙子一会儿就学会了。毕竟年轻啊。
  “你第一次来?以前没见过你。”邝石问。
  “是的。”
  “你干什么工作?你很有型,是演员吗?”
  “不是,我是大学生。学英语的。”
  “噢,你跳得很好,以为你在哪里训练过形体。”
  小伙子笑了笑。他的笑有点神秘。
  “以后多来玩。”他说。
  小伙子点点头。
  一个女人缠着邝石,要和邝石跳一曲。邝石很有风度地伸出了手,做一个邀请动作。女人昂首挺胸,变成一只天鹅。和邝石跳,女人们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天鹅。邝石跳了一会儿,在人群中寻找那小伙。他发现小伙子不见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教过这人,这人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一点礼貌都没有。邝石有点不悦了。这时候,人群中发出尖叫声:
  “呀,我的项链,我的项链不见了。”
  是王艳在叫。人群都围住了她,议论纷纷。邝石中止了舞步。他下意识地把手摸进西服的胸袋,他愣住了,他的戒指也不见了。邝石没有吭声。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2
  
  这天早上七点钟,小珊准时跳上515路公交车。这趟车直通他们学校。同别的公交车比,515路公车不是很拥挤,甚至有点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缓缓地在植满了法国梧桐的老街上行驶。车内的人因为早起,倦容还没完全消失,显得有些麻木。小珊喜欢坐这路公车,这里有一种她喜欢的落寞的气息。
  那人站在那儿,门边上,靠着公车上的竖杆。她一上来就看见了他。她的脸红了一下。她低着头,拿出MP3,把耳机插到耳朵里。实际上,她只是装装样子,她根本没有把声音打开。她站在那里,不用看他,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她能感受到那人温和而热烈的眼神一直追踪着她看。
  她“认识”他快两个月了。说是“认识”,她同他却没讲过一句话。
  他们的“认识”非常奇特。两个月之前,在这趟公车上,他就站在她边上。他高大而挺拔,特别是他那头干净的短发使他的脸看上去充满阳光般的勃勃生机。她不觉对他有了好感。有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是的,他的英气让她感到压迫。
  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他慢慢移到前车厢。他站在了一位高挑的女士后面。那女人穿着牛仔裤,上身套了一件紧小的T恤,显得十分洋气。女士背着一只大大的牛仔包,这包让她看上去轻松随意,有一种类似吉卜赛人的洒脱气质。那个英俊的男子朝四周望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了女士的包。
  小珊睁大了眼睛。她看到那人的手从包里迅速退回来时,多出了一只钱包。她的心头痛了一下,感到非常失望。刚才涌出的对那人的好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某种悲哀开始在她的心头聚集。近来,这种悲哀几乎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小偷是在回头时,看到她的眼睛的。她没有回避,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显然非常慌张,以为她会叫喊,他甚至在看窗子,随时准备逃跑。但她没有叫喊,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非常平静,又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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