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小偷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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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喊不是怕那个人。她只是不想说话。她发现自己的话越来越少了,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所谓的“青春期综合症”。她觉得什么都没劲,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讨厌。她讨厌她的爷爷,都快七十了,衣着却比年轻人还时髦;她讨厌奶奶,整天关在家里,像一个幽闭的修女;她讨厌母亲,她在电视上笑得那么热情,可回到家里,冷若冰霜,好像全家人欠着她什么;她的父亲倒是非常温和,但父亲的心好像从来不在他的身上,不在这个家,像是在远方梦游。她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一个站头到了。但小偷没有下站。有几个乘客上了车,然后公车又开动了。这时,小珊看到那个小偷从西服里拿出钱包,把钱包塞进了那女士的包里。他这么做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小珊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羞愧——也许不是羞愧。小珊非常吃惊。
  后来,他来到小珊的身后。现在轮到她慌张了。那种刚开始时的压迫又回来了。她感受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注视。她的脸又红了。她看到那女士终于下车了。女士不知道她的钱包失而复得的事。她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感到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想移开,但她是个沉着的人。她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难道他也想偷她的东西吗?他没偷,他塞给了她一张纸条。(假)然后,他离开了,到了门边。下车前,回头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手上的纸条写着什么?公车在缓缓行驶,那人一会儿不见了,车窗外的街道和植物幻化成虚影。她又感受到车厢里那种熟悉的落寞的气息。她慢慢展开了纸张,上面写着:
  “谢谢你。”
  看了这句话,她突然对那人有了一丝好感。
  几天之后,那个小偷又出现了。小珊非常紧张,她怕他再偷。但他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那人在中途的一个车站下了车。
  这之后,小珊总是在这个时刻、在这公车上碰到那人。那人安静地站在那根金属竖杆边上。有时候看她一眼,有时候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这时,她在他面前倒是优越的,她又找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看他的感觉。他毕竟是一个小偷,一个让人瞧不起的小偷。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在这辆公车上出现?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他除了偷窃之外又在干些什么?她对他产生了好奇心。
  他再也没有偷窃。至少没在这辆车上行窃。这竟然让小珊感动。她觉得是自己感化了他。小珊在这件事上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她突然心情好了起来,感到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有一天,那人又来到她身后,那人几乎贴着她。那人在哼一首英文歌曲,《绿袖子》,非常好听的英格兰民歌,莎士比亚填的词。一个小偷在哼唱英文歌曲让她感到奇怪。可是,英文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一种非常不现实的力量,几乎把这个小偷神化了。她竟然感到温暖。
  就在这时,那人把一张纸条塞给到她手里。好像纸条有自己的温度,她感到手心发烫,她的手都出汗了。
  “你让我感到温暖。”
  这是他写的。也正是她此刻感受到的心情。看这句话时,那人已经下车了。可她觉得这句话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这公车照亮了。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个白日梦。
  公车上的这一切是小珊的秘密。可是,她的母亲不允许她有秘密。她觉得母亲越来越像个更年期女人,总是试图翻她的日记,好像她的日记中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昨天,当她回家时,她看到母亲躲在她的房间里,在翻看她的抽屉。她想她忘记给抽屉上锁了。她当时非常紧张。她不能让母亲看她的日记,否则母亲会不认识她,会气得跳楼。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过去,一把关住抽屉。结果把母亲的手夹伤了。母亲的手是如此优雅(她身上的一切都完美无缺,欠缺的是她的热情),但这会儿流着血。她感到即使那血也是冷的。
  “你怎么啦?干嘛这么慌张?”
  她没吭声。
  “是不是功课太紧了?妈妈很担心你的状态。”
  她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得很神秘。
  “你笑什么?”
  她指了指母亲手上的血,血已滴在她漂亮的白制服上面了。母亲见状,突然失去了控制,哭泣起来。
  “我受够了,受够了……”
  
  515路公车依旧在曲折的老街上行驶。公车上的人比刚才多了一些,竟有些拥挤了。那人又来到她的身后。这让她感到压迫,就好像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她感到脖子隐隐有点儿灼痛。现在,他已经是她秘密的一部分。是她讨厌的这个世界里的一点点温暖。她不想说话,她渴望他再次递纸条给她。她盼着他的纸条已有好多天了。她都迫不及待了。也许他是个危险的人,但她觉得纸条是安全的,安静的。她喜欢这种方式。
  他终于伸出了手。他的手是如此坚定。可她的手在颤抖。她觉得自己的手像一支贪婪的蛇试图把什么吞噬进肚子里。她紧紧攥住那纸片。
  小珊看到那人跳下了公车,站在车窗外看着她。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她感到耳根发烧。她低下头,把手中的纸展开。上面是一句英文:
  “I want to kiss you, not long , just all my life.”
  她看这句英语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是中文:“我要吻你,不太久,就一辈子。”这时,公车缓缓地开动了,她抬头看他,他还站在那儿。她突然感动了,眼睛一红,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有一种跳下公车、跟那人走的冲动。她甚至脑子里闪过同他私奔的念头。
  
  3
  
  因为昨晚睡得太晚,这天的整个上午,邝奕都在睡觉。
  他是下午开始工作的。他的工作室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区里。工作室在四楼,不大,是小小的一室一厅,但对他来说足够了。工作室是两年前买的。他一直盼望每天有一个地方可去,可以像上班一样,生活有一定的规律。他工作的时候再不用挤在家里,同母亲呆在一起了。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在工作室里,他感到安宁。
  每天他是步行去的。他喜欢这样,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缓慢而从容。他觉得步行让他有一种远离尘世的美好感觉。他热爱自己的工作,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让他远离尘世的一种方式。
  目前,邝奕受人之约正在写一部新戏。戏的题目是《小偷和少女》,叙述小偷和少女在公车里发生的故事。有两个方向可写:一个是小偷被少女感化的故事;一个是小偷把少女拉下水的故事。但他目前碰到了困难,感到这个故事还没有足够的动力,特别是小偷和少女的关系中缺乏一个戏剧性的结合点。必须找到这么一个点,他们的关系才能有进展,才能有戏。他目前不知如何叙述下去。
  邝奕对此一点也不急。这方面他很有经验。时间自然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他只需要等待。再说,目前,邝奕有了一种新的消遣:他暂时把兴趣转移到工作室对面的那个窗口上了。
  这个小区建造得比较早。房舍之间的间距非常小,大约只有三十米左右。如果对面房子的窗子没挂上窗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屋子里的情形。
  对面住着的人正是这样一个不愿把窗帘合上的年轻女人。那个年轻女人一般在午后回来,然后,脱掉衣服,进入卫生间。大约十分钟后,她会披着浴袍,挂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窗口。有时候,甚至赤身裸体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然,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极度满意,也极度自恋。有一天,女人似乎也看到了邝奕正在看她,女人并不为意,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故我。但邝奕感到羞愧,拉上了窗帘。可他还是遏制不住躲在窗帘后偷看。
  邝奕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干什么工作?他只知道一会儿,会有一个男人进来。男人非常年轻,理了个短发,眼珠发亮,穿着也比较时尚。但男人总是板着脸,好像女人欠着他什么。女人确也有点低三下四的,有时候,她去抚摸男人的脸,男人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挡了回去。这时候,男人往往会来到窗边,好像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窥视他们,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邝奕的窗子(这让躲在自己窗帘后面的邝奕有一种做贼似的感觉),然后他会拉上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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