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小偷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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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停顿了一会儿,竟然脱口道:“今天有个男人拥抱我,我发火了,我感到不安。”
  “嗯。”心理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其实挺无辜的。我们圈子里,男女拥抱是经常的事,司空见惯了,他不是只拥抱我,他还拥抱别的女人……但我发火了……”
  她说这些时,发现真正的问题所在。多年来她已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形象,当导演的拥抱冒犯了这个形象时,她必须作出反应,以维护这个孤傲形象。虽然她讨厌这个形象,但这个形象对她来说是安全的。她认识到,连她自己都反对自己。其实她比她的外表要来得热情得多,她希望他们爱她,疼她。她有时候甚至想要沉溺在某个邪恶的深渊之中。她觉得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复杂和轻浮。
  “我们是同事,这样让他下不来台,总是不好的。”
  “你可以单独约他,好好同他谈谈。”心理医生建议道。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把“单独”两个字说得很重,算是强调。
  “不,不能。我这样会把他吓死的……不能……”
  心理医生低下了头。她喜欢他这样,不盯着你看。这样,她就感觉不到压力。这样,她在表达时就可以虚构。她来这里,某种意义上不是为了倾诉,而是为了虚构。她发现自己撒谎的天赋。她真是个撒谎精啊。
  她同医生谈过自己的丈夫。自从邝奕搞了一个工作室,她开始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象,她总是遏制不住地想象邝奕在工作室里的情形,想象邝奕电脑里的女人来到那屋子里,想象有一个性感的大胸脯大屁股女人占据了她的位置,躺到了邝奕的床上。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想象,但是,这种自虐的焦虑一旦出现,她很难消除。然后,当她对心理医生叙述时,她的丈夫变成了哈姆莱特,优柔寡断却又惹人疼爱,似乎正处在烦恼之中的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想象和事实在这些谈话里交织,到头来,她自己也弄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编织。她只感到她这样的叙述让她踏实,让她安心。
  这时候,她的手机“嘀”地响了一下。她的心突然欢畅地跳了起来,她迅速打开包,拿手机的手几乎有点颤抖。是一条短信:
  “我总是要想起你。我只想告诉你,有一个人在想你。希望这则短信没有让你感到困扰。”
  她的脸红了,身体迅速地放松下来,并且似乎有一种力量把她从刚才的忧郁中打捞上来。她一下子振奋起来。
  相同内容的短信已经跟着她快有半年了。短信是匿名的,对方的手机号并没有显示。她知道移动公司有这项服务。她开始不以为意,以为是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心血来潮。像她这样的电视台主持,也算是名流,她经常能收到各种各样表达自己情感的奇怪的来信的。但这个人一直坚持着,并且短信的用语非常节制而温和。慢慢地,她就有些为这个短信感动了。但她不知道发的人是谁。
  现在,她的情绪舒缓多了。她明白,她这几天的焦虑与没有收到这个短信不无关系。她已经有好多天没收到这人的短信了。她还有点奇怪呢,甚至在心里做了种种假设,比如那人是不是生病或出什么事了。实际上她有些依赖它了。短信让她感到一种广大、温和的注视。
  她决定中断和心理医生的谈话。她其实也不在乎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说什么。她只是想找个陌生人说说话。
  宜静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医院门口的公共汽车站一阵骚动,一帮人围着一个小伙子扭打起来。小伙子已躺在地上,抚着自己的头,身子蜷缩。围着他的那帮人一脸怒容,有的按着小伙子的身子,有的用脚踢小伙子的头,有的向小伙子吐着口水。边上有一个妇女在高声说话,说那是个小偷。虽然他是个小偷,他们如此凶残地对待他,宜静感到可怕。她觉得他们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公车还没有来,宜静一边围观,一边等车。一会儿,小伙子就不动弹了。那帮人似乎过足瘾了,补了几脚后,都走了。小伙子的身子动了动,然后移开了抚着脑袋的手,略微抬起头,警惕地察看周围的情况。宜静发现小伙子非常漂亮。他理了一个很阳光的短发,眼睛大而亮,肤色健康。宜静不敢相信这样漂亮的男孩会是一个小偷。
  小偷真的受伤了,他躺在那里不能动弹。这会儿,那个未知人发来的短信让宜静的心里有很多温柔,因此她有了恻隐之心,她问:
  “要去医院吗?”
  小偷摇摇头。
  这时,公车到了,宜静匆忙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小偷,然后跳上了公车。
  小偷看到公车远去,脸上露出神秘的满足的笑容。他伸出手,手中多了一只钱包和一串钥匙。
  
   5
  
  杨小娟,名字听上去挺年轻,实际上她已六十二岁了。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喜欢呆在家里,不喜欢出门。她看上去清瘦,优雅,有一种动人的书卷气。这一家子的杂事儿都是她一个人在忙。等他们出门,她就不慌不忙地做。他们回来了,一切都搞掂了。家里人因此也不觉得她有多忙。相反,觉得她空闲得要命,老是劝她去公园里走走,像邝石一样去跳跳舞或练练剑。她不听他们的,忙完家务,她就看电视或看书。近年来,她开始关注台湾问题。那个岛上的事真是挺有戏剧性的,比电视连续剧还惊心动魄,既有剧情还有主角。她喜欢马英九,觉得他真是一个乖小孩,看到他被对手抹黑,她真是替他心痛。
  她和邝石本质上是两种人。她觉得邝石是个孩子,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孩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可看见女人就迈不开步子。在女人面前还好表演,好强,把腰板挺得笔直,自以为是一个男子汉。只有杨小娟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天塌下来,他比谁都躲得快。年轻的时候,杨小娟倒是为此伤透了心。邝石总是闹绯闻,有时候甚至同时惹出两桩来。杨小娟觉得邝石真的有一副好皮囊,邝石在舞台上这么一站,无论是跳《红色娘子军》还是《白毛女》,都像一个白马王子,不像一个苦大仇深的革命者。女人们大都喜欢鲜亮的皮囊,她杨小娟何尝不是呢?她自己也是被邝石的皮囊俘获的。那时候,得到邝石以为得着了宝,真的想向所有人炫耀。但不久,杨小娟才知道,自己跳入了苦海。
  开始,杨小娟是痛苦的。她想管束他。她曾叫儿子盯梢,跟踪邝石的行踪,如果邝石溜进哪个女人的房间,就来报告她。但杨小娟最终失望了,这一招对邝石根不就不起作用。他依然故我。女人,是邝石一辈子的毒,他戒不掉了的。问题还在于邝石即使这样,杨小娟也恨不起来。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他花心,但心思并不坏。
  这天是星期五。周末了。杨小娟像往常一样,准备了一桌菜。杨小娟退休后,厨艺大有长进。这同她看电视的《美食》栏目有关。她之所以喜欢看《美食》,同那个男主持人有关,叫刘艺伟,看上去也是乖乖的,有点调皮。她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都是同一类型的。邝石外表看起来也是个招女人疼的乖孩子啊。所以,她认了。即使同邝石离婚,以后嫁的男人保不准也像邝石一样。
  傍晚的时候,家里人陆续回来了。邝奕先回,他的脸上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不是喜色,是兴奋,兴奋中还有些担忧和憧憬。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喜欢把自己的情感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同邝石不加掩饰的性格完全相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许,邝奕形成这样的性格同他们夫妇俩年轻时的吵闹和动荡不无关系。然后是邝石回来了。他几乎在外面泡了一天,也不知他在干什么。他好像越老越不喜欢回家。杨小娟甚至觉得邝石现在有点怕她,总是避着她。有时候,邝石同儿子鬼鬼祟祟说些什么的时候,总忘不了告诉邝奕:别让你妈知道。那神情就像一个在外调皮捣蛋的孩子。邝石回来,就“啪”地打开电视机,专注地看一场拳击比赛。偶尔抬起头来,偷偷地看杨小娟的脸色。
  响起了敲门声。杨小娟以为是小珊回来了。不是,是宜静。宜静看上去越来越忧郁了。这个在电视台总是喜气洋洋的主持人,在生活中沉闷而严肃。宜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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