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飞鸟凌空

作者:谷 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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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爱外国文学作品的中国读者,想必都知道纳博科夫的名字,知道他那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洛丽塔》。纳博科夫(1899—1977)出生于俄罗斯的彼得堡,十九岁离开祖国,长期生活于欧洲和美国。终其一生再没有能返回他魂牵梦萦的俄罗斯。这位作家才华卓越,擅长运用双语写作,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的许多小说风行于欧美,文学界公认他是二十世纪享有世界声誉的经典作家。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岑高度评价纳博科夫的创作,一九七二年四月索尔仁尼岑给瑞典皇家科学院写信,推荐纳博科夫作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推荐信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这是一位文学天赋光芒四射的作家,正是这样的作家被我们誉为天才。他达到了心理观察最为细腻的巅峰状态,运用语言极其娴熟(而且是驾驭世界上两种出色的语言!)。他的作品结构完美,真正做到了独具一格,仅从一段文字你就能识别出他的才华:真正的鲜明生动,不可模仿。”
  纳博科夫虽然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却被翻译成几十种外文版本,拥有最为广泛的读者,他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独特而崇高的地位。纳博科夫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而且还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只不过其诗名被小说家的名望所遮掩罢了。他从年轻时就开始写诗,最早出版的是诗集,他不仅用俄文写诗,也用英文写诗,而且一生几十年从未间断过诗歌创作。在他的长篇小说《天赋才华》中,有很多首抒情诗,使小说回荡着浓郁的诗意。同时,他也把小说注重细节刻画的艺术手法引入诗歌创作。无论是驾驭长篇小说,还是创作抒情诗,纳博科夫都达到了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地步。
  一九七○年,纳博科夫出版了一本独具特色的诗集:《诗与棋谱》,其中包括三十九首俄文诗,十四首英文诗和十八局国际象棋棋谱。在这本诗集的序言中,他对自己的诗歌创作道路进行了简明扼要的回顾:“在欧洲时期,我的诗歌创作大致可分为几个相对独立的阶段:起始阶段,即所谓的十月革命时期,写了一些俗气的爱情诗;下一个阶段延续到二十年代以后,诗作带有某种回顾往昔的怀旧情绪,同时追求拜占庭风格;随后十几年,我认为自己的宗旨是让每一首诗都具有情节,都有话可说(这似乎是对侨民诗歌中“巴黎学派”①忧伤、枯燥情调的反拨)。最后,在三十年代以及其后的十几年,突然从这些自己加给自己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这表现在诗歌作品的数量减少了,虽然为时已晚,但终于确立了自己的刚毅风格。”
  刚毅风格,或者说硬风格,是纳博科夫诗歌趋向成熟的标志。刚毅或者坚硬,是意志和气质的体现,同时也是一种坚忍不拔、始终不渝的操守。这里既有对精神自由、个性独立的不懈追求,也有对祖国俄罗斯始终如一的爱,而这种爱的代价便是长久的漂泊、颠沛流离、孤独与无奈。诗人往往在异国他乡或远隔重洋与俄罗斯进行心灵对话,或者谱写诗篇,留给未来岁月的读者。在《音韵生涯短暂……》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音韵生涯短暂,如残霞云霓,
  我的诗句力避荒腔野调,
  我的后世子孙个个目光挑剔,
  未必记得我外号叫飞鸟。
  
  飞鸟,迎风展翅自由翱翔的飞鸟,这一形象再鲜明不过地体现着诗人纳博科夫的坚毅性格,体现着他不同凡响的诗情,独来独往,不受任何拘束。飞鸟,不惧艰险,不受利诱,认定目标,飞向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飞鸟,受到缪斯的青睐,获得了神奇的魅力,跨越时空的阻隔,从俄罗斯飞向西方,又从西方飞回俄罗斯;从过去飞到现在,又从现在飞向未来。
  对于诗歌创作,纳博科夫有他自己的理解。他认为,诗,与其说是表达,不如说是刻画、描绘或者塑造。因此,某些小说的叙述手段可以赋予诗歌以生气。他认为,形象,并非来自“形象性”,并非来自修饰语的堆砌,并非来自难以传达的朦胧或者音乐旋律的巫术,而是来自语言的准确。词语、音调、韵律、节奏,在诸多艺术手段中寻求最确切的一种。俄罗斯最优美的抒情诗应当凭借自身的力量和柔情归结于一点,那就是和谐。一首诗,如果只有情绪,但缺乏形象,缺乏抒情情节的一致性,那么,这首诗只能是偶然的存在,艺术生命不会持久,就像情绪本身不能持久一样。强调抒情情节,强调语言的明晰与雕塑性,这种见解与俄罗斯阿克梅派诗人的主张非常接近。难怪纳博科夫那么喜爱古米寥夫的诗歌作品。阿克梅派另一位诗人阿赫玛托娃的抒情诗,同样借鉴了小说的艺术手法,注重细节刻画,纳博科夫想必也从她那里汲取了营养。
  
  好心肠的人,你说,谁会在秋夜,
  在俄罗斯的穷乡僻野,披着大衣,
  凑近灯光浏览你的小说?
  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
  沙沙作响的是白桦树叶,
  而四周满是烟蒂,锯末,
  杂乱的家什物品影影绰绰,
  你说,谁会把你的小说翻阅?……
  
  这几行诗句摘自纳博科夫的诗作《荣誉》,是诗人创作主张的生动例证。传统的诗歌意象“秋夜”“白桦”,与缺乏诗意的“大衣”“烟蒂”“锯末”“家什”交织,优雅和卑微并列,居然能和谐相处,照诗人的话说,“吟咏不值得吟咏的事物”,从而使得“一次目睹的情景永远不会再复归于混沌”。
  纳博科夫的诗歌世界与歌舞升平的人间福境相距甚远。他所熟悉的是孤独、绝望,是亲人的流放,朋友的死亡。写于一九二三年的《怀念古米寥夫》只有短短的四行:
  
  你死了,照缪斯的教导,死得高傲清白。
  现在,叶里赛墓地一派寂静。
  普希金正和你谈论飞驰的铜彼得,
  谈论非洲充满野性的风。
  
  诗人古米寥夫遭人诬陷,被罗织“参加反革命集团”的罪名,一九二一年未经审讯便惨遭镇压。当时没有人敢替他申辩。纳博科夫却仗义执言,赞美诗人的“高傲”,认定他的“清白”,并把他的名字与普希金相联系。普希金与他交谈,意味着普希金对这位后辈诗人的赏识和器重。同时也道出了纳博科夫对他的推崇。纳博科夫曾经说过,普希金与托尔斯泰,丘特切夫与果戈理,正是这四位巨人为他撑起了一片文学的天空。
  
  没有刮脸,冷笑,苍白,
  西装上衣还算是干净,
  没系领带,一颗小铜纽扣
  贴近喉结扣紧了衣领。
  
  他等着,能够看到的
  有光秃的高墙围在四周,
  草地上有个铁罐头盒,
  还有瞄准的四条枪的枪口。
  
  《处决的枪声》(1928)是一首展示人间悲剧,让人心灵震颤的诗作。前两个诗节以白描手法刻画了诗中主人公面对死亡的镇定从容。“一颗小铜纽扣贴近喉结扣紧了衣领”,这一细节,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在心理:死,也要死得尊严。因此,他敢于面带冷笑凝视瞄准的枪口,注意,不是一条枪,而是四条枪!草地上的罐头盒则具有象征意味。罐头盒是空的,被人丢弃的。人的生命被强行剥夺,竟然像抛弃一个空罐头盒那样轻易,这真是人生的莫大悲哀。从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诗人古米寥夫的身影。
  在诗歌创作中,除了推崇前辈大诗人普希金、丘特切夫之外,纳博科夫也借鉴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一些诗人,如安年斯基、布宁、勃洛克和霍达谢维奇的经验。他在一篇评论霍达谢维奇诗集的文章中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如果说把诗中的诗意理解为诗美,狭义的,传统的诗美,那么,诗中的散文化手法就意味着诗人的完全自由。他可以任意选择主题、形象和词汇。大胆的、智慧的、不畏羞耻的自由,加上正确的(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不自由的)韵律,这两者的结合会形成诗歌的特殊魅力。”毫无疑问,这一原则在纳博科夫的诗歌作品中得到了体现。在俄罗斯侨民诗歌中,怀念祖国的诗篇不计其数。纳博科夫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请听他在《祖国》(1927)中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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