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飞鸟凌空

作者:谷 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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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谢你呀,祖国,
  为这可憎的远方,谢谢!
  念念不忘你,不被你承认,
  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诉说。
  我每天夜晚的倾谈中,
  就连心灵也难以索解,
  是我神经错乱窃窃私语,
  还是回旋荡漾着你的音乐……
  
  对祖国不说“爱”,而说“感谢”,这是一种冷淡、疏远、隐含怨恨的口吻。正是由于祖国的不容,才导致流落远方。而陌生的远方给诗人的感觉只用一个词概括:可憎!这一个词蕴涵着无限的感慨。“念念不忘你”,源自难以割舍的爱;而“不被你承认”,又像一盆冷水浇到头上,认人扫兴,让人绝望。因此,爱恨交织的情感只能自己对自己诉说。疑惑和孤独几乎导致精神崩溃,然而在绝望的自言自语中,忽然转忧为喜,原来是母语抑扬顿挫,音乐一般抚慰了漂泊者的心灵。一个人在国外颠沛流离,母语,可能是最后的、唯一的精神支撑。屠格涅夫那首著名的散文诗《俄语》是有力的印证:
  
  在满怀忧伤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索着我祖国命运的日子里,——给我支撑和依靠的只有你呀,啊,伟大的、真诚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若是没有你——眼见故乡所发生的一切,怎能不陷于绝望?然而难以相信,这样的语言不是上天赐予一个伟大民族的语言!
  
  能够把母语当作音乐倾听的人,能够把母语作为精神支柱的人,无疑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纵然在天涯海角,他也会和祖国息息相通。纳博科夫怀着赤子之心,把他一波三折的情感起伏表达得如此细腻入微,你不能不佩服诗人的卓越才情和非凡功力。
  《音韵生涯短暂……》(1923)和《致未来岁月的读者》(1930)两首诗,反映了纳博科夫对于诗歌创作的艺术见解。诗人在困境中坚持写作,即便他不能出声,不能说话,仍然和缪斯进行心灵对话。诗人珍视生命,怀着虔诚的宗教情感,敬畏上帝,感悟生活的美好:
  
  昼夜盛着生命泉与星光酒,
  它们是两只神奇的玉碗。
  
  因此,他的诗句力避荒腔野调,同时远离“日常歌声的纷繁杂乱”。因为缪斯告诉他说,那些都是冗词赘句,与真正的诗相距甚远。纳博科夫有个隐秘的心愿,那就是让后世挑剔的子孙阅读他的诗,记住他是绰号“飞鸟”的诗人。
  诗人纳博科夫并不畏惧孤独,但他也希望寻觅艺术上的知音。他相信,未来的岁月里,必定有文学爱好者打开他的诗集,阅读他的诗篇。他将穿越茫茫时空,与读者交谈。《寄未来岁月的读者》一诗就反映了诗人对其作品的这份自信。
  
  我在此与你交谈。你无法躲避。
  穿过茫茫昏暗我贴近你的胸脯。
  你觉得寒冷:这寒冷来自往昔……
  再见吧!我已经感到满足。
  
  纳博科夫创作的英文小说《洛丽塔》(1955),在西方引起轰动,拥有众多的读者。四年以后,他写了一首诗,毫不掩饰他的得意心情:
  
  我让整个世界神魂颠倒,
  为我那可怜的姑娘而发狂。
  
  然而这位侨居美国的诗人,依然怀有一颗眷恋俄罗斯的心:
  
  多么滑稽,在篇章末尾,
  违背了校对和时代的愿望,
  我亲手雕凿的大理石上
  竟有俄罗斯树枝轻轻摇晃。
  
  俄罗斯阿克梅诗派领袖古米寥夫的诗歌作品,曾经给予年轻的纳博科夫以深刻影响。因此,他对这位诗人惨遭镇压的悲剧命运十分同情。多年以后,他对诗艺有了新的见解,却仍然把这位前辈牢记心上:
  
  我曾经酷爱古米寥夫的诗篇!
  可如今已不再翻阅浏览,
  但有些诗句铭刻在我的脑海,
  诗意充盈有无尽的内涵:
  
  “我会死,但不死在夏日凉亭,
  不是由于炎热或暴饮狂餐,
  我会像天庭的蝴蝶陷入罗网,
  死在荒蛮的野山之巅。”
  
  诗人古米寥夫对自己的死亡似乎已有预感,他的诗句悲凉而又浪漫。但在实际生活中,他却是被枪毙而死。从纳博科夫写的《处决的枪声》(1928)一诗中,我们恍惚能看到古米寥夫面对枪口的镇定从容。历史已经证明古米寥夫的清白无辜,他已经得到平反昭雪。然而为什么当时会发生草菅人命的社会悲剧,的确值得人们认真反思。
  纳博科夫生前虽然未能实现重返俄罗斯的心愿。然而他的诗篇,他的小说如今已回归祖国。他的确是一只穿越时空的飞鸟。让我们中国读者也能认识这只飞鸟,静下心来倾听他那哀婉而优美的鸣叫声。
  附:
  
  纳博科夫抒情诗选
  
  音韵生涯短暂……
  
  音韵生涯短暂,如残霞云霓,
  我的诗句力避荒腔野调,
  我的后世子孙个个目光挑剔,
  未必记得我外号叫飞鸟。
  
  我们将在页末的附注中生活。
  怎么办?缪斯,我的生命……
  我不能出声,不能向人们诉说
  对上帝应当要心怀虔诚。
  
  透过我们五彩缤纷的窗帘,
  波浪状的圣灵将会显现:
  昼夜盛着生命泉与星光酒,
  它们是两只神奇的玉碗。
  
  不能出声,不能说话,随即
  我会忘记我苍白的霞光,
  我把自己的余辉奉献给少女,
  这姑娘头一个把我遗忘。
  
  纵然如此,缪斯,我幸运……
  你温柔安静,我不悲戚,
  不理会日常歌声的纷繁杂乱,
  你以为那是多余的词句。
  1923
  
   寄 故 乡
  
  有夜晚是为了思索和抽烟,
  为了透过烟雾能和你交谈。
  
  好……老鼠爬行沙沙有声,
  窗户里有很多星很多房顶。
  
  我抚摩着一条骨骼在胸口,
  故乡啊,这定是你的骨头!
  
  我的胸中积存着你的空气,
  我把自己的诗章奉献给你。
  
  蓝幽幽的夜晚巴掌鲜红,
  守护过你复活节的神灯。
  
  双脚脚掌一直深深思念,
  思念你长满蒺藜的旷原。
  
  整个身体不过是你的投影,
  心灵就像涅瓦河上的天空。
  
  抽一会儿烟,躺下,睡眠,
  一合眼就嗅到了你的春天:
  
  房屋的角落,难忘的橡树,
  平展展如同耙过的沙滩土……
  1924
  
   梦
  
  漂泊流浪,夜宿在异国他乡,
  我对同行的旅伴们凝神观望,
  倾听他们忧伤的言谈。
  我从流亡者的身上寻觅征兆:
  谁能回归祖国,谁无缘看到,
  谁将在异域入土长眠。
  
  但愿能判断。须知漂泊者注定
  惟有做梦时才能回国,而做梦
  什么也不能够改变。
  何必隐瞒——常常有这种情景,
  我一次次做着美梦:在梦境中
  从火车站直奔家园。
  
  坐也坐不住,站直了身子赶车,
  熟悉春季里车辙的每一次颠簸,
  四轮马车拼命奔跑,
  飞驰,我光着头,没有戴帽子,
  穿一身白衣,与你的头巾相似,
  满怀心事默默祷告。
  
  上帝呀,我真想寻觅出征兆:
  谁能回归祖国,谁无缘看到,
  谁将长眠异国的土地。
  但愿能知晓。蹉跎岁岁年年,
  有信仰的人们依然满怀期盼,
  可就连我也常常悲戚。
  
  能给人安慰的往往只有梦。
  俄罗斯的州,俄罗斯的城,
  俄罗斯的集镇乡村,
  整个俄罗斯啊都化成了梦境,
  数也数不清的漂泊流浪的梦——
  当异国他乡夜静更深。
  1926
  
   祖国
  
  祖祖辈辈我们把俄罗斯
  称作我们不朽的幸福,
  从没有见过更美的地方,
  虽说游历过许多国家。
  
  无论道路会通向何方,
  我们总梦回俄罗斯大地。
  放逐,你的毒刺何在?
  异域,你有什么吸引力?
  
  我们熟知这样的祈祷,
  祷词让心灵在夜晚放松;
  知道俄罗斯不朽的缪斯,
  不露行迹的和我们同行。
  
  对祖国旷原的森林涛声,
  我们由衷地说声“谢谢!”
  为林涛引发的离愁别绪,
  为森林谱写的每一首歌。
  
  在域外偶然落脚的寓所,
  放逐者的梦境平静安逸,
  俄罗斯总是环绕在四周——
  像风,像海,又像奥秘。
  1927
  
  寄 俄 罗 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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