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乡村文明的守望者
作者:史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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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福带着呵子出门,从不怕丢失什么东西。他干活时在地头脱下一双鞋,一顶草帽,或者停靠一辆脚踏车,呵子立刻蹲在一旁守住,不管主人去了哪里,也不论主人要去多久,它都会寸步不离主人的物品,一直等到主人回来。有一次,有福在田头丢下一张犁,准备第二天犁田,没料到呵子就把犁看住了,以为是什么贵重的宝贝。有福回到家里,很晚还没看见呵子,后来想到了犁,打着雨伞到田边一看,他家呵子果然在瓢泼大雨里守着——其实没有任何贼寇会打一张犁的主意。
有福在县城遇上车祸的时候,呵子在家似乎有什么感应,疯了似的大叫,冲到公路上去见汽车就吠——这是邻居们后来说的。它被一辆车绕过去了,被另一辆车甩下了,但还是对一切流动的钢铁盒子大举进攻。最后,一辆运树木的大卡车来不及刹车,终于把它碾在轮下,成了血淋淋的一摊肉泥。
村民们说,它这是以死“挡煞”,拿自己的命换主人的命。要不然,有福那一天骑摩托被汽车撞出一丈多远,说什么也不可能活着回来的,至少也要落个终身残疾。
有福也相信,自己这条命是呵子给的。他把呵子葬在山上,说自己老了以后也要葬在那里。
茶盘砚的呵子们
我跟着村长去茶盘砚清账,刚翻过岭,见到村子的一角,就远远听见一片狂吠。我免不了有些心虚,赶紧在路边折了一根树杆,紧紧捏在手里。奇怪的是,我们进村的时候,那些狗反而一声不吭了,黄的黑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一起迎上来,围着我们使劲摇尾巴,嘴里都横叼着一截树枝,像齐刷刷地都插着一支牙刷,让我颇为奇怪。
我问村长,这些狗为何都叼着树枝?
对方见多不怪,说有这回事么,回头看了看,确认了我说的是实,这才说:这些狗从来都是这样的,看见贼就开咬,看见客就封嘴巴。
一位农妇捂着嘴笑,“它们怕你吓着了!”
我大吃一惊。世上还有这等善解人意的狗?居然像古代的军队衔枚夜行,还懂得以枝封嘴安抚客人?它们是不是经过了某种训练?
村长说:没有呵,茶盘砚的狗都是这样的,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其他村的狗也是这样么?”
“那倒不一定。有这样的,也有不是这样的。”
我带来的三毛是个洋种,与这些狗一见如故,玩得兴奋异常,很快就与它们打成一片搅和成一团。我原来担心这些狗会欺生,一直给三毛套着狗绳,随时准备将它解救脱险。我没料到呵子们对三毛十分友好:互相嗅嗅屁股,相当于通报姓名;互相摇摇尾巴,相当于握手礼或者贴面礼;一直没吐掉嘴里的树枝,相当于剑入鞘,枪退膛,大炮蒙上炮衣,军队解除战斗状态。有一条大狗是后来的,朝着三毛咧咧牙齿,没有真咬。大概是一时没找到树枝,它急得满地乱窜,后来不知从哪里叼来一根鸭毛,在我们面前转来转去,待我们看清楚了,才意犹未尽地离去。它肯定是要让我们看清它的橄榄枝,明白它和平主义的宣示。
自从到过茶盘砚以后,三毛一有机会就要窜出院门,就要朝茶盘砚方向狂奔,对我的喝止充耳不闻。不过,去就去吧。我现在不太担心它的安全了,因为那一群狗友礼貌周全,不可能伤害客人。
有意思的是,三毛从那里回来的时候,嘴里也叼着一根草,在我面前摇头晃脑,一展它的学习成果。
53 垃圾户
笑花子的父亲叫雨秋,是村里最穷的人,号称垃圾户,孤零零住在大山深处,方圆数里之内没有邻居。那里原是块坟山,以前属于山那边的陈氏。两间破瓦房住着陈家的守坟人。后来陈家败了,守坟人走了,破房久久地空着,便成了雨秋的窝。
去雨秋家看看不容易,需要爬几座山,走到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才有远远的一个屋角在树林里冒出。同行的村支部书记莫求说:“到了。”我以为是雨秋家到了。没想到他是说老卫家到了,雨秋家还在老卫家后面的山上哩——他指了指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更高一座山,吓得我腿发软。
雨秋的房子算不上房子,一半已经坍塌,瓦砾间长出了青草。另一半也摇摇欲坠,靠几根木头斜顶着,如同一个病人前后左右支着五六根拐杖。一堵老墙布满烟灰,扭曲成一个球面,看上去只要客人一个喷嚏,气流就可能把它捅破,然后是整堵墙哗啦啦倒下来。小门里一团寂黑,外人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瞳孔适应黑暗,看清黑暗中浮现出来的一切,比方说锅里的冷粥,比方说紧靠着床头的锅灶,还有潮湿墙角里的两个瓦罐。抬头看看,一条条瓦缝宽得可以见天。可以想象,这样的屋顶一逢下雨就是筛子装水,要是再碰上大风,房子完全可能一瞬间垮塌,把雨秋一家活埋,并且久久不为外人所知——这里太偏了,太远了,平时除了野猪和红毛狗的光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音,几乎不会有陌生脚步声出现。
雨秋不算太懒,这从门前一些梯田里的禾蔸可以看出来,从微风中的稻熟气息可以嗅出来。但在糊口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盼头呢?大儿子多年前失踪。小儿子又是个呆傻,流落在山下从不回家。雨秋自己也只有一只眼睛,几乎落了个半残,要想挣个发家致富,委实不易。
我们在这里合计了一下,决定凑上一千多块钱,先给他置两间房,至少能防止风雨之夜的活埋。房子已经物色到了,就是对门岭上一处农舍,其主人已迁居山下,儿子又参军外出,老房子长期锁着不用。莫求用手机同户主通了电话,带着我们去点了点檩子,数清了柱子和门窗,还估了估屋上的瓦,说只有这些材料还值钱,一千二,差不多。雨秋也跟着我们去看了房子,对乡亲们的关心千恩万谢。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第二年春天,我再到这里来的时候,听说雨秋并没有搬家,不免有些奇怪。打听的结果是:雨秋临到搬家变了主意,说你们好事做到底吧,索性给他在公路边做栋新房算了。这当然是出了个难题。第一,做一栋新房至少也得四五万,村里哪有这笔钱?要大家去抢银行么?第二,他要是搬下山来,离他的田土和山林远了,他还怎么谋生?不种田,不育林,他一只独眼认不出几十个字,是想炒股票还是办公司?村头们被他缠烦了,说叫花子嫌饭馊,你有了一寸就要一尺,为何不想搬到北京中南海去住呢?好,你爱搬不搬,爱住不住。再来结丝绊经,老子背都不给你看!
雨秋的诉苦史就从此开始。他穿着一件破烂衣,走访了所有他能走访到的人,到哪里都揪出一把把鼻涕,抱怨村里克扣了他的盖房款。就算不给盖新房,总不能不让他修旧房吧?一千二既然定在他的名下,就应该是他的,就该由他做主。为何他现在要买材料了,一分钱都不给他?……
当然,他没有说修房是他的新主意,也没有说村里已答应派人把免费的砖瓦挑上山,更没有说他前不久打牌时输了好几百。
很多人对他深表同情。我算是个当事人,对此不免觉得头大,见雨秋上门来,忍不住塞他几句硬话:“喂,你要了钱就去打牌,是吧?”
“天地良心,我现在连牌都不认得了!”
“不去打牌,要现钱做什么?村里给你买了瓦,买了石灰水泥,不就是钱?”
“我不喜欢瓦,我要盖油毛毡!”
“油毛毡哪有瓦结实?”
“油毛毡容易铺呵!”
“那你怎么不去糊几张纸?”
妻子看见他衣上的破洞,忍不住清出几件旧衣,但被我偷偷拦住。我后来告诉妻子,我看到过雨秋家的衣,都是上面发来的扶贫物质。西装,夹克,牛仔裤,运动衫,都有八九成新,哪一件都比他现在穿的要好,只因一大堆长期放在地上,早已裹泥带沙生了霉。妇女主任当时看不下去了,帮他拉了一根绳子,把那些衣晾起来,但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发现绳子又没有了,扶贫爱心还是堆在地上发臭。
雨秋走了以后,我给莫求打了个电话,说他硬要盖油毛毡,就盖油毛毡吧。你看如何?莫求当晚来到我家,说这个雨夫子气人呵,气人!硬要给他灌牛药才好!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要瓦房吗?别人的瓦房,他不要。给他盖瓦房,他也不要。他精着呢,肯定是嫌瓦房太结实了,太好看了,他一住进去就不像个贫困户,以后就不会有人记着他了!相反,油毛毡好呵,三晒两淋就成渣,三吹两鼓就开裂,总是在那里戳眼睛,谁看了都会心软,谁看了都得管——村上以后还不年年给他支钱修房子?他的油毛毡哪是什么油毛毡呢,明明是一本存折,年年赚利息,连打麻将的钱也稳靠了!
同来的村长也啧啧赞叹,说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他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就看得这么长远呢?
生气归生气,我们还是得钻他的套子,同意把现钱交给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睡在露天里。后来的一天,我碰到庆爹,听他说起打牌的事。他说雨夫子虽然穷,但还是穷得硬气,从不欠账,去年输的麻将钱,前不久硬是还清了。
“你是说老岭上的那个杜家的雨夫子?”我问他。
“还有哪个雨夫子?”
“这远近就没有别的雨夫子?”
他眨眨眼,觉得有些奇怪。
我这才明白雨夫子铁心要盖油毛毡的原因。
他就不能赖掉牌桌上的欠款吗?如果他赖,大概也不会有人太怪罪他。但他没有赖,宁可把自家的窑瓦换成油毛毡,宁可一次次下山来胡搅蛮缠,把村里的干部以及更多的人都得罪光,也得实现自己的精心盘算——真是既无耻奸猾又可歌可泣。
我想起他离开我家那一天。天快黑了,他还要挑着一担米糠回家。我想借给他一个手电筒。他说不要,说摸黑上山习惯了。就算碰上红毛狗,就让红毛狗吃了算了,就算碰到扇头风,就让扇头风毒死算了。他活到这份上了,罪还没有受够么?他就这样嘟嘟哝哝,挑着担子撞入夜色,走向我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黑糊糊山影。
我当时要是真正心好,应该把手电筒塞到他手里的。
我只是假意客套了那么一句。
不知他还会不会再来我家,还能不能给我一个借出手电筒或者雨伞的机会。
注:杜雨秋一家祖籍是平江县小田村附近,为当地杜氏的一脉。据近年学界考定,唐代诗人杜甫就是死在那里,并由宗室后人守墓多年。这样说来,杜雨秋很可能是杜甫的后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