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乡村文明的守望者
作者:史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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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担心他们听不懂,告诉他们这不是中国的节目,意思是他们得学会选台。但主人并不在意,反而说这个频道好看,蛮好看,你不看么?
不知他们对阿拉伯为何情有独钟。
老人们年迈体弱,不大出山了,却胸怀着五洲四海,经常与阿拉伯或印度的音画为伴。他们谈起世道大多从电视机谈起。一般来说,他们高兴科学的进步,毫无中世纪教庭那种对科学的恐惧。电视不就是“千里眼”么?手机不就是“顺风耳”么?飞机不就是“神行法”么?火车不就是明朝高人刘伯温的“铁牛肚子藏万人”么?……在他们看来,这一切早在中国人的预谋之中。他们连声啧啧,一个劲地摇头,惊叹古人的超前预见,也惊叹现代化无所不能,并且把所有奇迹都归功于国家领袖,比如毛泽东或邓小平这样的人物。
他们对现实也不很满意,尤其痛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伦常丧尽。眼下偷茄子的有了,偷杉树的也有了。就算上了公堂,直的可以说弯,死的可以说活,恶人说不定还可以使钱买官司。照这样下去,天下焉得不乱?政府不猛下毒手,何谈治国安邦?特别是电视里男的抱着女的啃啃啃,女的抱着男的啃啃啃,抱住别人的婆娘或老公也还是啃啃啃,成何体统?下流不下流?他们一到这个时候就恨恨地质问:怎么没人来拍眼珠?
“拍眼珠”,是以前的私刑。一位法国史学家曾谈到地中海周边山区,说税收和法律无法延伸到高山,山民们总是生活在历史之外。但中国的山民们以前疏于国法,却不乏家法。直到上一个世纪,官权管制网络覆盖到最底层,国法兴而家法亡,现代国家体制才逐渐成形。但这在老人们看来利弊兼有,是说不大清楚的。他们巨大的困惑是:以前谁敢偷盗?谁敢淫邪?谁敢不孝父母?偷了一块熏肉,就须杀猪一头,请大家喝“洗脸酒”。要是罪行大了,祠堂门一开,就得把贼人绑在树上,用小竹筒套住他的眼睛,再在竹筒尾端猛力一拍,皐溜一下,贼人的眼珠就被挤压出来,带血带水地落在竹筒里——八溪乡老一辈中至今还有几个独眼人,脸上留有酷刑残迹。
“烧油扇”也是私刑之一。抓到偷人养汉的淫妇,至少也是要罚她几桌“洗脸酒”。要是她的罪大,就得把她全身剐光,让她坐进一个没有板子的椅框,下身一折,阴户朝外暴露。然后有一把油纸扇插入阴户,一经点火,阴户就烧得火冒油滴,毛焦肉臭,以后永不可再淫。
老人们说,男子犯家法也得论罪。山那边有个厉瓦匠,是个好色多骚的郎猪,即书上说的配种公猪。他脸皮也太厚了,睡人家的女儿不算,还睡人家的媳妇,最后还睡上自己的亲婶子。族老们对此气昏了头,说女儿么也就算了,反正是要嫁出去的,乱伦和乱种则万万不可,不沉塘灭逆,实在天理不容。
他们只是没有料到,那郎猪不但鸡巴骚,而且水性太好,被众人绑在楼梯上,沉到水塘里三番五次,一出水还在眼眨眉毛动,打喷嚏,甩脑袋,让众人十分无奈。
眼看日落西山,郎猪觉得乡亲们太累了,太没面子了,才主动给众人找了个台阶:“你们是真要我死呵?不是开玩笑呵?怎么不早说呢?快快快,削个塞子来,塞住我的屁眼。”
他的意思是,那样才能淹死他。
大家半信半疑,照他说的去削了个木塞子,堵住他的肛门。这样,当人们再次绑在楼梯上沉塘时,水里冒出一串气泡,然后不再有动静。
我不知这种传说是否有几分夸张。
34 藏身入山
都市里的钢铁、水泥、塑料等等全是无机物,由人工发明和生产,没有奇迹和神秘可言,几本数理化足以解释一切。人们的所食也多是动物和植物的尸体,一些大批量的呆呆成货,出现在包装盒、真空袋以及冰箱里。人是那个人造世界里的新任上帝,不再需要其他上帝。
乡村虽然也有人造品,但更接近一个自然的世界。乡下人不但缺乏足够的钱来享用科学 (比如我家那个价钱不菲的避雷针),而且还时时面对着生物圈的变化多端,面对着植物、动物、微生物的奇妙造化,包括它们基因图谱里无法破译的空白和乱码。他们还长久厮守着一切无法由人工来制作和掌控的日月星辰、四季寒暑、山川大地、风雨雷电、水涝干旱以及瘴疠邪毒,没法摆脱人们相对的无知感,无力感,无常感。
对于乡下人来说,既然科学不能管理一切,他们当然就需要科学以外更多的什么。吴老贵上次进山打了两只麂子一只兔,但这一次把铳药都打光了,连毛都没打来一根。这是为什么?李有根上次进山轻轻松松伐了一个坡的杉木,但这一次开锯就锯断,动斧就伤脚,最后还有一根树梢莫名地妙地弹过来,把他横扫到山沟里,砸了个头破血流。这又是为什么?还有蕉冲的贤爹赶马运木头,以往都是来去平安,但这一次马硬是不走,背着几根圆木团团乱转,最后一脚踩塌了,连马带木滚下山去,折了一条马腿,一匹废马只能进屠场,急得贤爹当场就哇哇大哭。这里难道没有什么原因?……山民们不认为这些都是偶然,更重要的是,没法像城里人一样可以回避这些偶然。如果他们还要活下去,就不能不苦苦寻找应对之法。
于是他们学会了“和山”:上山之前要焚香三炷,向山神表示求恕和感恩,上山以后也决不能胡言乱语和胡作非为。如果是上山打猎者,要在山上动刀动枪,伤生见血,属于更严重的冒犯,那么他们上山三天以前就必须开始“藏身”。其具体做法是不照镜,不外出,不见人,不秽语,连放屁也得憋住,连拉屎拉尿也得蹑手蹑脚。遇到别人打招呼,必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决不应答回话。更严格的“藏身”之术还包括不行房事,不发言语,夜不点灯,餐不上桌……不一而足。其目的无非是暂时人间蒸发,逃过山神的耳目,有点像特种兵潜入伏击区的味道。
大家都知道这些规矩,因此每次见到猎户入山,都装作没看见,更不得打招呼,不去捅破对方的隐身伪装。我开始不知道这一说,有次在路上碰到吴老贵,迎面相撞,喊了两声,见他一扭头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无端生气。
后来才知道他正要进山收野猪套,此刻宁可得罪于我,也不能误了大事。
幸亏他这次进山没被蛇咬,没被蜂蜇,没有摔断手脚,否则他很可能归因于我,记恨我的一声招呼坏了他的功法。我在茫茫大山前胡喊乱叫,难辞告密卖友之罪。
43 山中异犬
村里人把狗也叫作“呵(读去声)子”。大概他们唤狗的声音是“呵⌒呵⌒”,应声而来的一团肉就该是“呵子”了。
这里录下一些呵子的事迹:
贤爹家的呵子
贤爹这一天犁完田,还走没到家,就听见田垅对面割茅草的邻居说,你快回去看看,你家的呵子刚才叼回去一只兔子。
贤爹回到家里,没有看见呵子,也没有看见什么兔子,到屋外唤了三声,也没听到呵子的脚步声,不免有些纳闷。这天夜里,呵子很晚没回家,不知道去了哪里。
贤爹后来把这事忘了。十几天后,他翻过两座山,过了三条溪,走了十来里路,到出嫁多年的女儿那里去看看,送上一点糍粑和干笋。他听女儿说,家里的呵子十天前来过了,累得气喘吁吁,尾巴低垂,嘴里叼着一只兔子,当然是给小呵子吃的——就是断奶不久的呵子它儿。贤爹大为奇怪:这狗娘逮住了一只兔子,居然还记着两座大山以外的狗仔?更奇怪的是,女儿把狗仔抱来婆家的时候,狗娘并没有跟着来呵。它如何识得路?如何找到了这一家?如何知道自己的骨肉就在这里?
莫非是它平时听家里人说起这个地方,也听出了个子丑寅卯?
有福家的呵子
这条呵子骨架大,从小就长着好多胡须,是个少年老成的武士。它最会看家,平时逢主人不在,见外人上门来了,便不动声色地跟着,既保持警觉,又不失礼貌。外人在这个家里可以坐,可以睡,可以到处看,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触摸任何东西,否则立刻引来它的狂呼乱叫。如果你不赶快撒手,它必定猛扑上来咬住你的一只贼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