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乡村文明的守望者
作者:史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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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是这种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和怀疑,使得韩少功在对待乡村民间一些古老而自在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时,态度变得复杂而暧昧,往往带有一种清醒者的矛盾和痛苦,他固然看到需要批判的中国国民的“劣根性”,如村民们的要“面子” “懦弱”,局限于一己之利的自私和狭隘等等(如《面子》《气死屈原》《欢乐之路》等),但是这样的批判,已经没有了上层知识分子的隔膜感而是多了一分清醒和自知(作者从来也没有矫情地把自己当作农民,尽管他比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靠近农民)。正如作者自己在文中所说“我能痛恨他们的懦弱吗?我是个局外人,没有进入他们恒久的利益网络,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如果他们的懦弱不被痛恨不加扫荡,这个穷窝哪还有希望?”(《面子》)因此在很多的时候,他像一个忠实的乡村生活记录者,只是将自己乡居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如实记录而不妄加评论。比如山村之中还遗留着的淳朴民俗,或者是民风淳朴的不再,某件并不合法理但却最合实情的事故处理,当地的干群关系,邻居们的实际生活状况等等,尽量做到既不丑化也不美化。然而当关系到实际的民生问题和经济建设时,如在《垃圾户》《蛮师傅》等文中,他又往往亲历亲为,跟当地的干部和群众一起,参与到真正的建设活动当中去。
由此,韩少功对于乡村,获得了一种在场者的认知和体会。而他的乡村还原,由此也成为一种写作态度和写作精神,全面渗透到如前文所论的田园诗情和乡村传奇的书写当中——乡村就是这么个夹杂着世俗与诗意、功利和人情、艰辛和自由、宽厚和狭隘,隐藏着神秘也揭示着意义的泥土世界。而情义与真理,快乐和苦难,或许就都隐藏在这种平淡艰辛而又自由自在的生活当中,潜藏在这些简淡而神奇的文字背后,那个叫做韩少功的人,用他的行动和智慧,守护着我们已经遗忘的另一种文明,用《山南水北》这本图文并茂的书,再次点醒我们的记忆,使我们无法再忽视守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们,无法再忽视我们精神的汲养之源——苍山大地。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附:
山南水北(节选)
——八溪峒笔记
韩少功
01 扑进画框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
汽车爬高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巨大的蓝色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投访蓝色水面那一边的迷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疲惫地去水边找船。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水边,幸有酒保前来接头,一支响箭射向湖中,芦苇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闪出……
这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射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新中国,疾风嗖嗖又余音袅袅——我今天也在这里落草?
我从没见过这个水库——它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是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据说它与另外两个大水库相邻和相接,构成梯级的品字形,是红色时代留下的一大批水利工程之一,至今让山外数十万亩农田受益,也给老山里的人带来了驾船与打鱼一类新的生计。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战。为了对付国家的禁伐,躲避当地林木站的拦阻,当时的我们贼一样昼息夜行,十多个汉子结成一伙,随时准备闯关甚至打架。有时候谁掉了队,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会叫出远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当时这里也有知青点,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曾给我提供过红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们落户的地点,如今已被大水淹没,一片碧波浩渺中无处可寻。当机动木船突突突犁开碧浪,我没有参与本地船客们的说笑,只是默默地观察和测量着水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飘移,有我熟悉的灶台和门槛已经残腐,正在被鱼虾探访。某一块石板上可能还留有我当年的刻痕:一个不成形的棋盘。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猪,高丽……这些读者所陌生的绰号不用我记忆就能脱口而出。他们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是深深水底的一只只故事,足以让我思绪暗涌。三十年前飞鸟各投林,弹指之间已不觉老之将至——他们此刻的睡梦里是否正有一线突突突的声音飘过?
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这是杜甫的诗。独行潭底影,数息身边树。这是贾长江的诗。云间迷树影,雾里失峰形。这是王勃的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孟浩然的诗。芦荻荒寒野水平,四周唧唧夜虫声。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俞君祺的诗。……机船剪破一匹匹水中的山林倒影,绕过一个个湖心荒岛,进入了老山一道越来越窄的皱折,沉落在两山间一道越来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觉到这船不光是在空间里航行,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画廊里巡游,驶入古人幽深的诗境。
我用手机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在柴油机的轰闹中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一句惊讶:“你在哪里?你真的去了八溪?”——他是说这个乡的名字。
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不行吗?
我觉得他的停顿有些奇怪。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城市。但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楼所挤压,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交织如梭的钢铁鼠流,还有楼墙上布满空调机盒子的钢铁肉斑,如同现代的鼠疫和麻风,更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入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龙已经以立交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酒吧里的男女们疲惫地追问,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台老式留声机出了故障,唱针永远停留在不断反复的这一句,无法再读取后续的声音。这些男女通常会在自己的墙头挂一些带框的风光照片或风光绘画,算是他们记忆童年和记忆大自然的三两存根,或者是对自己许诺美好未来的几张期票。未来迟迟无法兑现,也许永远无法兑现——他们是被什么力量久久 困锁在画框之外?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里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扑通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
06 拍眼珠及其他
山里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闭塞。自从电视和卫星天线降价,山民们的房前屋后出现铝皮锅,吞吸着亚太上空无形的卫星信号,于是武侠剧,歌手赛,外国总统,超短裙,男女接吻,英超球赛和日本卡通,还有丰乳霜和润滑油的广告等等城里人熟悉的东西,也都变戏法式地无中生有,日夜空降遍入民宅,冲击着山民们的眼球。
不过,他们对这些似懂非懂,要看不看,把电视权当一张可以变幻多端的年画,徒增一点家里的热闹而已。有一家的电视,从一大早就叫嚷出了最大音量,播出某阿拉伯国家的新闻——大概那语言同中国普通话一样难懂,或者主人从未打算从中听懂什么,也不曾听懂过什么,只是要用最大音量来扫除寂静。他不觉得有更换频道的必要。三个娃崽守在屏幕前,咬着指头,抹着鼻涕,看得津津有味。这比起他们以前看满屏雪花里几个鬼影当然要有意思多了——铝皮锅的功劳令人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