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乡村文明的守望者

作者:史剑红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事隔十年之后,韩少功再次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到南方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之前它叫“马桥弓”,现在叫做“八溪峒”。尽管《马桥词典》以小说名之,而《山南水北》,作者本人把它叫做长篇散文,然而它们精神源流的同脉或者说同支,却是明显可见,或者,还可以更远些,它们都是作者当年“寻根”理想的深思细化乃至身体力行。《马桥词典》还原了一幅中国南方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真实图景,《山南水北》则是一部韩氏乡居生活的小百科全书。也许我们可以把对《瓦尔登湖》的部分评论用于《山南水北》:“这是一本宁静,恬淡,充满智慧的书……”也确有论者拿它与《瓦尔登湖》作比,拿韩少功与十九世纪的梭罗并提,然而正如韩少功自己所说,他与梭罗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避世,一个入世。他的回归乡村,不是为了要逃避现实,而恰恰是为了要更清楚地认清现实。在都市文明刮走我们内心对乡村文明的最后一丝眷恋时,他试图重新挖掘出乡村的意义找回另一种文明,既不丑化,也尽量不美化。也许,这才是韩少功回到乡村的意义所在,也是《山南水北》的意义所在。
  《山南水北》是一本关于乡村,关于自然更是一本关于生命体验的书。而在某种程度上,也许可以说韩少功是一个知青作家,没有年轻时的下乡经历以及对这段经历刻骨铭心的记忆,也许就不会有韩少功如此固执的对乡村的眷恋和关怀,也许,也就不会有七年前的毅然回乡。正是在这里,我们找到了韩少功“寻根”的情感诱因和精神源流,也找到了解读《山南水北》的入口——他的知青情怀以及这种情怀的升华和深化。作者在全文的开篇《扑进画框》中点明,而今回归的八溪峒正是作者当年的下乡之地 :“我熟悉水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根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字里行间更是迷漫着挥之不去的知青记忆:“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日的水深之处,有我熟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漂移。有我熟悉的灶台和门槛已经残腐……”(《扑进画框》)就算在全书当中,这种带着岁月不再人事沧桑的感慨回忆,也是随处可见,比如,在《回到从前》《开荒第一天》《老公路》以及《秋夜梦醒》等篇章中,其行文的重点便是回忆文革岁月知青生活的点点滴滴。当年的人和事,就这样穿透时空的迷障,在记忆的召唤下一一复活。
  然而作者又远不是一个精神空虚的肤浅怀旧者,喋喋不休地想要向读者贩卖一些廉价的情感记忆。青春岁月那段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构成的是韩少功极为厚重的生命底色,它使得韩少功作为一个他者身份的城里人,一个早已脱离了草根阶层的精英知识分子在对待乡村,对待作为底层的中国农民时,获得了一种与之相知相亲血肉相连的关怀立场。正是在这种已经升华了的个人情感记忆的笼罩和串联下,看似轻松散漫的《山南水北》实则厚实且浑然一体。全书由九十九个相对独立的小篇章构成,或写意抒情,理性剖析,或状物描景,叙事写人,自然,亲切而随意。全书的内容主要由三大块主成:韩少功的个人乡居生活笔录,万物有灵的乡村传奇,以及现实关怀立场下的乡村还原。
  先说韩少功的个人乡居生活,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表示:“我一直向往一种自然与文明平衡的生活,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相结合的生活,与最下层平民融为一体的生活,现在终于梦想成真。”这段话,也许是对《山南水北》中所透露出的韩少功乡村生活的最恰当注解。在他的那幢乡下的红色小屋里,韩少功穿黄胶鞋,扛锄头,戴草帽,挑大粪,领着全家开荒种菜,并称自己是个小农经济爱好者,将每季劳作所得豆角多少,四季豆多少,辣椒多少等等一一记录在案(《红头文件》),从栽树种瓜捉虫打药到夜晚守秋,月下狂欢,从圈养鸡猫狗到营救小鸟观察蚁窝等等,乡村生活的点滴细节他都涉笔成趣,在文中,他坦白地说:“我怀念劳动”。“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而这样一种“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作者认为这才是“一种最自由最清洁的生活,是一种可靠最本真的生活”。行文当中洋溢着作者的田园诗意和率真性情,描绘了一幅幅晴耕雨读的朴实的乡村生活图景。也正是这些文字,奠定了作者在《山南水北》中的基本价值观念和情感态度——他眷恋着已经日益萎缩的乡村文明和乡村文化,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思想日益同质化的今天,他企图寻找到另一种更能贴近生命本身,能听到神秘的生命独语的生活。 “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韩少功借一个法国老太太的话说出了自己心愿。
  作为一个极具艺术敏感的作家,韩少功对于真真假假的乡野传奇,奇特的本地习俗或奇异的自然物象,都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好奇和关心。于是,本来被认为是散文的《山南水北》又具有了作为小说文体的叙事特征:有塌鼻子神医的故事,老地主的故事,野人的传说……文本中出现了能辨认人声的智蛙,用命救主的义犬,会寻找主人的船以及已经成精的枫树……这种种事物,极大地满足了韩少功文人趣味的同时,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乡村世界与自然万物,原来是在这样一种混沌和暧昧的关系中和谐地同存于时间和空间。而在自然这个神秘无语的世界里,耳朵苏醒了,得以聆听各种纤细丰富的天籁之声(《耳醒之地》),于寂静中听见无边的喧哗。心灵之眼也张开了,在天空中看见各种事物的拥挤。于是有这样的语言与感受:“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四面八方淅淅沥沥的微雨,隐在岁月的深处,无边无际又无休无止”, “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似有透明的时间流逝”(《时间》)。而由此,我们知道,原来所谓的人事沧桑,岁月不再,只是生命有限的个体——人的感慨与无奈,在自然世界里,时间与之同在乃至同一。
  然而体现着韩氏智慧和理性的乡村还原,却使得《山南水北》拥有了极为厚重的现实品格,从而超越出了一般意义上对乡村田园挽歌式的浪漫书写。在一种近乎实录的叙述当中,作者企图“将被轻率删减的乡村的意义加入到正在迅速更新的对中国的想象和认同中去”(李敬泽语)。当高速公路,摩天大楼,影视传媒以及互联网已经成为日常事物时,关于乡村的种种意象正在快速而无知觉地从我们的想象和记忆中消失。尽管事实上,我们所有人的根,都来自乡土大地。
  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一直是一个农业国家,农耕文明是其主要甚至是唯一的文明形态,维持传统社会稳定运行的秩序结构,各种习俗、生活习惯以及文化特质,无论怎么变化,它们的背后,都藏着农耕文明这个精神母体。在“百年未有之大变”的“五四”时期,中国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传统文化首次遭到异质文明的冲击并因此加速衰弱,到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以后,裹挟着巨大物质欲望的现代城市文明则开始了它的全球侵蚀时代,居住在农村的韩少功亲见了乡村在这个文明席卷之下的萎缩和凋敝,更看到传统的农耕文化在现代都市文明的冲击和影响下的衰弱以及变异:被外界唤醒的欲望使得农民不再安守于土地,但是当土地资本化后,他们却又并不因此就改变了命运,而是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在《怀旧的成本》中,作者遗憾地看到传统老工艺的失传,人们的情感在以经济利益为唯一驱动力的现代社会变成了一堆昂贵的消费品。在《回到从前》当中,作者对中国社会的当前状况更是沉痛忧心忡忡:“更多的工人在失业,更多的农民在失地,更多的垃圾村和卖血村在高楼的影子里繁殖……”《疑似脚印》则揭示了一个比小说《土地》更为让人痛心的事实。那个在小说中姓李而实际上姓吴的农民,在失去土地之后,并没有因此而能够进入城市,哪怕只是在城里做个小本生意——打豆腐,也没有如小说所写,去南方打工,而是沦落到去煤矿挖煤。在中国,矿难事故的层出不穷,早已使得挖煤这个行业几近成了非正常死亡的代名词。作者用亲见亲历的日常小事平淡地揭示出乡村面貌改变背后的巨大精神代价:大量农村青壮年的外出打工使得老无所养,少无所依,失学率增加,乡村的各种公益事业全面萎缩。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