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预感
作者:[美国]乔·卡·欧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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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尼喜欢两个小侄女,非常喜欢她们。对他的来访,女孩子们夸张地做出欣喜若狂状,他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心里却感到受宠若惊。“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惠特尼叔叔!”她们异口同声地嚷着,并且咯咯地笑着,“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惠特尼叔叔!”
就好像,惠特尼想,她们一直在等别的什么人来?
他皱起了眉,疑心奎因是不是其实还没走。
埃伦匆匆忙忙地解下沾满污迹的围裙。“你今晚来得正巧,惠特尼,”她热情地说,“——你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叔叔。刚才她们还在想,圣诞节见不到你了,心里真不好过!”
“见不到你们,我也会感到遗憾。”
房间里女性气息十足,惠特尼想,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潜流。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流行音乐台,里面传出美国青年喜爱的那种乐曲,节奏简单,打击乐器震耳欲聋,乐声尖锐刺耳,惠特尼简直看不出埃伦怎么能忍受得了。顶灯全都开着,灯光耀目。家具都像刚刚刷洗过一样,表面闪闪发光。炉灶上方的风扇开得很大,可厨房里还是有股气味——油腻潮湿,酸中带甜,叫人反胃。室内温度很高,空气都蒸发了,显得雾气腾腾的。到处都是低热量可口可乐的空罐和比萨馅饼的碎屑;柜台式长餐桌上,一堆包装好的礼品旁边有一瓶加利福尼亚红葡萄酒。(看来埃伦刚刚确实在喝酒!——惠特尼注意到她双眼凝滞,嘴唇松弛。而且,她的脸上也有一处或几处伤痕,就在左眼上方。)惹眼的是,厨房里几乎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包括屋子当中的大肉案子上面,到处堆满了纸盒子和圣诞包装纸、彩带和地址标签——惠特尼惊讶地意识到,嫂子和侄女们就在跃跃欲试要去国外旅行的前一天晚上还热火朝天地忙着准备圣诞礼物。这就是女人呀,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别人!难怪她们满面春风,双颊赤红,眼里闪动着狂喜的光芒。
埃伦问惠特尼要喝点什么,是不是想来杯咖啡?——“外面这么冷!你还得一路赶回去呢!”埃伦打着寒战说道。孩子们也开始发抖,她们笑了起来。有什么可笑的吗?惠特尼觉得奇怪。他说要是不太麻烦的话就来杯咖啡吧,埃伦马上回答说:“当然不麻烦!当然不!现在可没有什么大麻烦了!”
她们三个人又笑了,几乎就在同时。
她们知道吗?惠特尼很想知道。知道奎因背叛了她们吗?
特丽什好像猜到了惠特尼的心思,实然说:“爸爸要去西蛇儿群岛。他到那儿去。”
莫莉轻声一笑,说道:“不对,笨蛋——爸爸要去东京。爸爸现在已经在东京了。是出差。”
“——然后他要和我们会合。在西蛇儿群岛。‘印度洋上的热带天堂’。”特丽什扯下弄脏了的橡皮手套,把它们扔到一张长餐桌上。
“是塞舌尔群岛,”埃伦说道,“——我们可不去那儿,我们谁也不去。”她对特丽什说着,稍稍提高了嗓门。她在煮咖啡,动作熟练敏捷,眼睛几乎不看手里的活儿。“我们打算去巴黎。罗马。伦敦。马德里。”
“‘巴黎。罗马。伦敦。马德里。’”孩子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随声附和道。
炉子顶上的风扇嗡嗡地大声作响。厨房里令人窒息的蒸腾雾气却散得很慢。
埃伦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即将出游的行程,惠特尼发现她前额上的伤痕黄中带紫。要是他问她这是怎么搞的,她一定会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至于莫莉的乌眼青——那也一定是不小心碰的了。惠特尼回忆起多年以前在帕克斯顿家草坪上的一次家庭聚会,奎因突然一巴掌扇在年轻的妻子头上,似乎毫无缘由——瞬间发生的事情,很少有客人注意到。奎因涨红了脸,愤愤地大声说给目睹了这一幕的人听,“蜜蜂!讨厌的蜜蜂!刚才要蜇可怜的埃伦!”
埃伦强忍着眼泪,恢复了镇定,她觉得很难堪,于是急忙进屋去了。奎因没有跟上去。
没有人跟上去。
没有人对奎因提起过此事。就惠特尼所知,也没有人互相谈论过此事。
惠特尼想到圣诞节那天奎因一家人的缺席——而且看来是故意缺席将会招来的议论,感觉有些不安。他很想知道埃伦是否已经和他母亲谈过,作个解释并表示歉意,但他不想去问。她们为什么不等到一月份再去度假呢?奎因和他的女友为什么也不等一等呢?
不,最好别问。这事可和惠特尼·帕克斯顿无关。
埃伦给惠特尼斟上咖啡,给他拿来奶油和糖,递过来一把茶匙,可茶匙从她的指间滑落,当啷一声掉到擦得锃亮的、潮湿的地板上。身体柔韧灵便的特丽什弯腰将它拾起,高高地抛到身后,然后伸手在肩膀后面接住。埃伦恼火地喝道:“特丽什!”然后大笑起来。莫莉在衬衫上抹了一下通红发烫的脸,也笑了起来。
“别管特丽什,她来例假了,”莫莉顽皮地说。
“莫莉——!”埃伦喝道。
“去你的——!”特丽什叫起来,拍了姐姐一巴掌。
惠特尼有些难堪,装作没有听见,小特丽什真的到了来月经的年龄吗?这可能吗?
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指端起咖啡杯送到嘴边,啜了一小口。
居然有这么多礼物!——埃伦和孩子们肯定已经忙了好几个小时了。惠特尼虽然有点不解,却也被她们的勤劳所感动;只有女人才会这么做,买上几十件礼物,多半是一些没人真正想要的东西,况且帕克斯顿家这么有钱,自然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可她们还是自讨麻烦,兴冲冲地包上华贵的包装纸,闪闪发光、红红绿绿的圣诞彩纸,系上漂亮的大蝴蝶结,洒上金属光片,附上贺卡——“赠给帕克斯顿父亲”“赠给薇妮娅姑妈”“赠给罗伯特”,这些字眼引起了惠特尼注意——是用毡头笔写上去的。惠特尼看到多数包裹已经包装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处;只有不到半打还没有包装,大小不等,小到帽盒,大到轻质金属制的长方形箱子,大概足有三尺长两尺宽。尚未包装的一件礼品看起来像是一盒昂贵的礼品巧克力,装在金光闪闪的罐子里,也是金属制品。几张长桌和肉案子上面到处都是整张的包装纸和碎纸条、彩带碎片、透明胶带、剃须刀片、剪刀,甚至还有一把园艺剪刀。地板上一个绿色塑料垃圾袋的一角上扔着各式各样的工具——羊角榔头、老虎钳,另一把园艺剪刀、一把卷了刃的菜刀,奎因的电动切肉刀,像是要被丢到车库里或扔进垃圾堆里。
“惠特尼叔叔,不要偷看!”
莫莉和特丽什拽了拽惠特尼的衣袖,兴奋异常。当然,惠特尼意识到,她们是不想让他发现给他本人的那份礼物。
他还是开玩笑说:“我何不今晚就带走给我的礼物,省得麻烦你们去邮寄?我是说,如果你们也给我准备了一份的话。”
“我们当然有一份给你,亲爱的惠特尼!”埃伦责怪道。“可是我们现在不能把它给你。”
“为什么?”他向孩子们眨眨眼,“我保证等到圣诞节那天再打开它。”
“因为——我们就是不能给你。”
“要是我保证不打开呢,不然不得好死?”
埃伦和孩子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睛闪闪发亮。女儿们多么像她们的妈妈,惠特尼想,心头交织着一股爱意和失落感——这三个甜美动人的女子就像希腊罗马神话中善良的命运三女神,她们属于大哥而不是他的,从来也不是。女孩子们继承了埃伦白皙娇嫩的皮肤和美丽忧郁的灰色大眼睛;除了头发稍稍拳曲、上唇微微撅起以外,她们长得并不像奎因或是帕克斯顿家的人。
她们都咯咯地笑着。“惠特尼叔叔,”莫莉说,“我们就是不能。”
接下来时间过得很快。他们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谈关于旅行的一般话题,谈惠特尼在伦敦的大学生活;他们没有谈到奎因,甚至有关他的事情也只字未提。尽管她们母女三人兴致很高,对他的亲情溢于言表,但是惠特尼却感觉得到,她们盼着他赶紧离开,以便完成准备工作。而惠特尼自己也急于走开。
因为这里毕竟是奎因的家。
像厨房一样,客用浴室也刚刚清洗过:洗涤槽、洗手池和一尘不染的白色浴盆都用厨房清洁剂彻底刷洗过,简直在熠熠发光。头顶上的风扇开到了强挡,呼呼地转得正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