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预感
作者:[美国]乔·卡·欧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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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以后不久埃伦就带着女儿们回到了奎因身边。她撤回了离婚诉讼。惠特尼既感失望又觉释然——失望是因为埃伦似乎很有必要争取自由,她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释然是因为奎因家庭破镜重圆,他本人的权威得到巩固,因此他的怒气就会烟消云散。他没有别的理由再迁怒于弟弟了,只不过有点瞧不起他罢了,就像往常一样。
“我当然没有当真,怀疑她和你在一起,”奎因说道,“我一定是喝酒喝昏了头。”
然后他放声大笑,好像就连在那种情况下也不大可能。
从那以后,惠特尼一直谨慎地同奎因和埃伦保持一定距离。除非在帕克斯顿家庭聚会上他们免不了碰到一起,比如圣诞节。
此时惠特尼浑身发抖,正琢磨着是否应该转到屋后试试后门,朝里面看看。可是,要是奎因在家而且确实出了事,奎因会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呢?此人拥有几枝猎用步枪,一枝滑膛枪,甚至还有一把有许可证的左轮手枪。另外,如果他喝过酒的话……惠特尼想起,警察在调查家庭纠纷时常遭枪杀。
这时,他看到埃伦朝前门走过来,便一下子放下了心——那是埃伦吗?她看起来有点不对劲——这是惠特尼最初的印象,尽管不敢肯定,很久以后他还记得起来——因为她走路有些迟疑,几乎摇摇晃晃的,仿佛地板在脚下倾斜;她用力地绞着双手或是在围裙上擦着手;显然,她担心的是有人按响了门铃,至于等在门外的台阶上的是什么人倒不重要。惠特尼大声喊道:“埃伦,是我呀,惠特尼!”他看到她的脸上孩子般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是在等奎因吗?惠特尼思忖着。
埃伦迅速地打开了前厅里的灯并麻利地给他开了门,这使惠特尼感到受宠若惊。
埃伦轻声唤道:“惠特尼!”
她大睁着双眼,眼睛潮湿,瞳孔扩张;她面露倦色,却还带着一种激动不安,近乎喜气洋洋的神态。看到小叔子,她显得很吃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有些站立不稳。惠特尼疑心她刚喝了酒。在聚会上,他有时看到她端着一杯葡萄酒,慢条斯理甚至可以说有条不紊地小口地啜酒,仿佛想要刻意麻醉自己。他从未见她喝醉过,甚至连她此时这种奇特的状态也不曾见过。
惠特尼带着歉意说:“埃伦,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不过——你一直没接电话,我很为你担心。”
“担心?为我?”埃伦微笑着对他眨眨眼。笑容起先犹疑不定,然后便舒展开了,她满面笑意,眼睛闪闪发亮。“为我?”
“——还有孩子们。”
“——孩子们?”
埃伦笑出声来。笑声高亢欢快,悦耳动听,惠特尼以前从来没有听她这样笑过。
埃伦回手关上门,上了门闩,动作敏捷甚至兴冲冲的。她拉住惠特尼的手,把他领进厅里——她的手冰凉潮湿,骨架坚强有力,显得有点迫不及待——她又把前厅的灯关了,大声喊道:“是惠特尼叔叔,孩子们!——是惠特尼叔叔!”语气如释重负,流露出不寻常的喜悦。
惠特尼垂下眼帘注视着嫂子,心里感到莫名其妙。埃伦身穿污渍斑斑的便裤和宽松的罩衫,系着围裙;浅棕色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梳到脑后,露出小巧的双耳;她没化妆,连口红也没有涂,比惠特尼见到她的任何时候都显得年轻柔弱。作为奎因·帕克斯顿夫人,埃伦在公共场合永远光彩照人——文静、矜持、美丽,衣着打扮一丝不苟,言语仿佛事先经过深思熟虑似的。奎因喜欢穿高跟鞋的女人——至少得是容貌姣好的女人——所以埃伦就连在随意的场合都穿着入时的高跟鞋。
她今晚穿一双平跟鞋,看上去比惠特尼想象中的样子要娇小很多,几乎和她的大女儿一样高。
埃伦领着惠特尼穿过房子到后面的厨房里去——各个房间里的光线都很暗,餐室的地板上也和前厅一样堆着一些箱子和纸盒——她用那种欢快的高音对他讲话,仿佛存心想让别人听见他们的一问一答。“你说你很担心,惠特尼?——为我、为孩子们担心?为什么呢?”
“哦——因为奎因。”
“因为奎因!是吗?”埃伦使劲捏了捏惠特尼的手,大声笑起来,“为什么‘因为奎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今晚?”
“我同劳拉谈过话,她告诉我——他又开始酗酒。他又打你了。所以我想——”
“真该感谢你,还有劳拉,这么关心我和孩子们,”埃伦说,“——这可不是帕克斯顿家族的作风!不过,你和劳拉也不真正属于帕克斯顿家族,是吗?你们……”她迟疑了一下,好像最初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回去了。“在圈子外围。你们……”说到这儿,她的话音渐渐落下去了。
惠特尼急迫地问起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尽量不流露出内心的忐忑不安。“现在——奎因在这儿吗?”
“这儿吗?不。”
“他不在本市?”
“他走了。”
“走了?”
“出差了。”
“哦,我明白了。”惠特尼呼吸加重,“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打算过一阵子再叫我们去,去巴黎,或者罗马。不管我们在哪儿,等他办完公事以后,等他有时间陪我们的时候。”
“你是说你们也打算走?”
“对。都是才刚定下来的事。一上午我到处跑,给孩子们签护照。除了墨西哥以外,她们还是头一次出国;我们都很兴奋。奎因一开始反应冷淡,他在东京有些棘手的买卖要做,你知道奎因的为人,他老是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脑子一刻都停不住——”埃伦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大笑起来,像是吃了一惊。“咳——你是了解奎因的。你是他弟弟嘛,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怎能不了解他呢?根本就没必要详细讲他的事情!”
埃伦又笑了起来,捏了捏惠特尼的手。她的身体微微向他倾斜,像是要保持平衡的样子。
惠特尼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想到哥哥远在天边,决不会对他构成威胁——这个念头使惠特尼恢复了镇定。
“原来是这样。奎因先坐飞机走,然后你和孩子们随后跟去?”
“他有些生意要做,你瞧。不然的话,我们早就一起走了。奎因本想我们一起去。”这回埃伦说得更确切了,像是在重复背下来的台词。“奎因本想我们一起走,可是——这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太可行。他去过东京后有可能再飞到——哦,我想是香港。”
“那么你们不打算在这里过圣诞了?你们一家?”
“不过,我已经完成了圣诞采购!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参加不了庆祝活动而感到内疚了。我和孩子们只是不能去你们的父母那里亲眼看着我们的礼物被打开罢了,”埃伦欢快地说,奇怪地加重了语气,好像在极力避免说话含糊不清。“当然,我们会想念你们所有的人。啊,非常想念!你们可亲的父亲、可爱的母亲,奎因家的所有人——对,我们会特别想你。奎因也会。”
惠特尼问道:“你刚才说奎因什么时候走的,埃伦?”
“我说了吗?——他昨晚走的。坐康科德公司的班机。”
“你和孩子们——”
“明天走!当然不坐康科德班机。就坐普通的长途公共汽车。不过我们兴奋极了,你可以想象得出。”
“是的,”惠特尼小心翼翼地说,“我能想象。”
惠特尼推测奎因已经带着他的新一任女友去了塞舌尔群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设法使轻信的妻子相信他是因为“绝密”公事去出差,她似乎满意——感激?——这个借口。
女人多么爱听谎言——喜欢被蒙蔽!可怜的埃伦。
惠特尼想,谎言不必由我来拆穿。
“你刚才说你们要出门多久,埃伦?”
“我说过吗?——说过我也不记得了!”埃伦笑道。
她拉着惠特尼的手,轻轻地推开弹簧门走进厨房,仿佛得胜归来。
“是惠特尼叔叔!”莫莉叫道。
“惠特尼叔叔!”特丽什拍着戴橡皮手套的手叫起来。
厨房灯火通明,洋溢着欢快、狂热的气氛,惠特尼差一点以为自己踏进了某种欢庆场合。这个他也会记起来的,那是后话。
埃伦帮他脱掉外套,两个漂亮的侄女对着他眉开眼笑,咯咯地笑得透不过气来。惠特尼有半年没见到她们了,觉得两个孩子都长高了些。十四岁的莫莉穿一件邋遢的衬衫,一条牛仔裤,一条围裙扎在细腰上;她戴着一副白色塑料框太阳镜,紫色的水晶镜片遮着眼睛。(一只眼睛青了吗?——惠特尼吃了一惊,尽量不去盯视。)十一岁的特丽什和姐姐穿着相似,只是头上反扣了一顶棒球帽;惠特尼走进厨房时,她正蹲在地上用海绵擦去地板上的什么东西。她戴着一副过大的黄色橡胶手套,拍手时黏糊糊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