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美丽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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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皮肤不止“白格森森”并且细腻光洁,随着车身的摇晃时而紧绷时而松弛,表现出无比的活力与弹性。顺着腿部往上看,见到了她丰满的臀部,是标准的半月形,腰肢滚圆而挺拔,乳房高耸,乳峰还微微向上翘起。一身绿军装仿佛无法包束她内在的张力,不仅像充满气的气球那样鼓鼓的,并且具有一种不知它什么时候会爆炸的杀伤性的诱惑力。多年后,“性感”一词走上台面时,我才领会到多年前见到的她就是“性感”!她脸庞红润饱满,一脸的天真无邪,她正眯着眼睛、高挑着眉毛向远方眺望,一头齐耳的短发随风飘拂,如玉树临风一般。在那时人手一册的《毛主席语录》后附的《毛主席诗词》里,我发现毛主席描绘人物景物的诗句只有一句有具象性意义,那就是“飒爽英姿五尺枪”,其余的都是大而化之的宏观概括或水墨画式的写意。这时,我不得不叹服“飒爽英姿五尺枪”的准确精练。她靠在车帮上的姿态,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诗来形容更传神的了,她就是这句诗的形象化诠释,何况她身边真有杆“五尺枪”哩!
路边的白杨树影一段段投射到车上,像飞速闪动的栅栏那样令人目眩。卡车不停地摇晃,我的头不时碰到她的大腿,使我的心比卡车颤动得还激烈。她并不挪开身子,就任我碰撞,也许她自己并没发现她的裤扣没系好。但这巴掌大的一块女性的肉体,令我生出一种倚翠偎红的柔情,让我想入非非,好像注定我应该和她有段罗曼史,不然这次艳遇便白白浪费了。我后来发展的《土牢情话》的胚胎就在此刻受孕,她就是那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原型。
这天真美丽!
没料到卡车这么快就到了银川市西门。卡车停下来按响喇叭,周围人声鼎沸,排长伸长脖子扯着嗓子叫喊“让路”。我不得不也站起来看是怎么回事。一看,银川西门桥这一片已经人山人海,连西门外的唐徕渠边只有碗口粗的小树上也爬满了娃娃。卡车别想再往前开了。排长下了车,挤进人群中去交涉,很快,排长也被淹没到人海里去了。战士们个个兴奋莫名,性感女兵高兴地在车上像跳绳似的一蹦二跳。的确,这样盛大的群众场面在南梁农场或说是农建十三师五团从未见过,这预示着有一场非常精彩的好戏要开场。
等了一刻钟的样子,排长满头大汗地挤回车跟前,骂道,他妈的,扣子也挤掉了!咱们来晚了,公审大会已经开完了,这会儿就等着看枪毙人了。读者可以算算时间,从早上七点出工时开始,我在连部门口等连长和排长争论,又跟“迷糊”一起走了十几里路,进了团部政治部耽误了一会儿,然后是团革委会成员讨论,找牌子,换版面,到我们九人爬上卡车颠簸了三十多公里路,车到银川当然已是中午时分了。
排长说西门外就是“杀场”,公审大会是在银川市南门广场召开的(今天那里还是开大会的地方),他们的任务是把我押到那里与全市的牛鬼蛇神一齐集中“受教育”,可惜我失去了一次“受教育”的机会。现在大队人马正在“游街”,不久就会“游”到“杀场”来执行枪决,听说要枪毙一百多人哩。
“要枪毙一百多人!”这种场面前所未有,千载难逢。“哒哒哒……”一个战士端起“迷糊”说的“破枪”,装作是端了挺机关枪的样子说,“干脆,用机枪扫了它屁了!”“屁了”是“算了”的意思,不是我写错了字。性感女兵更兴致勃勃,跳着蹦着说非看不可。而不看也不行了,卡车被大群人包围,根本无法掉头。
没多久,西门大街上就浩浩荡荡来了大队人马,开路的是几辆吉普车,上面坐着真正的武装战士。那时,解放军、警察、公安人员、军垦部队直至普通百姓中的学生娃娃、红卫兵等等,服装好像没什么显著的区别,至少在我的眼里,一律是绿军装。我说真正的武装战士,是指这些士兵穿的绿军装上佩有红领章和红五角星帽徽,手里拿的不是“破枪”,而是我叫不出名堂的现代化武器。“杀场”居然没有戒严,听任大片人群推来挤去,吉普车上的士兵不得不跳下来横着枪杆子将人往外搡,好不容易才开出一条通道。吉普车后是一溜大卡车,沿着通道吭吭地开到唐徕渠边一片开阔的荒地上。
如今那片荒地已高楼林立,成了居民区,北面是银川市的“高新技术开发区”。而过去, 这里历来是“杀场”。听宁夏的老劳改犯人说,马鸿逵时代曾流行这样骂人的话:“妈拉巴子!把这嘎子拉到西门外去!”意思就是把他枪毙掉。我在卡车上居高临下看出来,集合到这片荒地上来的市民好像是自发的,无组织的,因而是无序的。公审大会上肯定有必不可少的横幅标语,可是游街时恐怕没带着,所以“杀场”上竟然没有一条标语横幅,就一反常态地显得毫无政治气氛,变成类似老百姓赶庙会的活动,带有浓郁的娱乐休闲性质。我不禁想到当时报纸上刊登的口号:“革命,是革命群众的节日!”今天就完全体现出这句话了,眼前就是一派节日景象。
前面几辆卡车上,押的是一般牛鬼蛇神,只给他们挂了牌子,并没捆绑,爬下车的牛鬼蛇神们神情沮丧但还不恐惧,看得出他们和我一样是来陪绑的。把他们一排排地列好了队,后来的卡车上才是死刑犯,不但挂了大牌子,结结实实地捆绑着,还在他们脖子后面插了杆长长的标识。标识上红黑相间,写的什么看不清楚,只见上面都画了一个给学生批作业表示“对”的那种红钩。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无心去弄明白它的意思,只是我一看到“耐克”商标就联想到枪毙。
行刑的人和被行刑的人,也就是主角都登场了,群众更乱成一团,蜂拥而上。士兵们横着枪连推带吆喝地开始清场地。人们还是怕枪的,纷纷向两旁避让,不一会儿就在人群中间露出一块空地。人群呈扇形地围在旁边,最前边一圈是押来陪绑的牛鬼蛇神。我们虽然站得较高,但距离那块空地还很远。我们的排长大概见过这种场面,人又精明,说:“他妈的,要看,咱们就走近点看。他们有枪,咱们也有枪,他们有陪绑的,我们也有‘老修’。来来来!咱们就带着‘老修’往里挤,看他们敢把咱们咋样了!”大家都说这主意好,性感女兵高兴地拍手,清纯又妩媚。于是战士们把牌子挂到我脖子上,女兵还很细心地把我衣领翻上去,用衣领垫着铁丝。这使我更下决心非要与她浪漫一次不可。我瞥了她一眼,却发现她仅仅出于本能,并没有什么脉脉传情的含意。
八个武装战士,排长领三个端着“破枪”在前面开路,两个在我两边押着我,一男一女跟在后面压阵。司机不能去,趴在车窗口啐唾沫,目送我们上“杀场”。果然这方法很有效,人群见到我们这支队伍立即向两边让开,人人都用惊喜的眼光打量我,因为外围这些人看不见前面枪毙的场景,突然从后面蹿出个挂牌子的牛鬼蛇神,就像看到即将上场的演员那样感到意外的幸运。我听见两边不断有人问:“是枪毙的不是?是枪毙的不是?是枪毙的不是……”好像我不被枪毙就会让他们失望,不具有观赏价值,使我不由得惭愧地低下头去。
挤到接近“杀场”再也挤不进去了,前面就是陪绑的,并且有正式的武装士兵押着,我们这队冒牌的武装战士只好停在他们后面。八个农工兼战士尽量伸长脖子朝前够着望。我一方面不由自主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另方面,牌子挂在我身上,如果我也跟革命群众一样欣喜雀跃地观赏枪毙,也太不进入角色了。我只好微低着脑袋看四周的人群。这时,我惊诧地看到了过去从未见过的罪犯。
我长期在劳改农场摸爬滚打,犯法犯错的罪人见过不少,可谓见多识广。可是,一九五八年我以右派分子罪名劳改时,同劳改的人中最小的也年满十八岁。这十八岁的右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能把一部《古文观止》从《郑伯克段于鄢》一直背诵到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但满腹文章不能充饥,一九六零年终于饿倒在田埂上,再也没爬起来。后来进了“牛棚”,虽然称呼我“老修”,但在那里面我还算最年轻的,其实应以“小修”称之才对。而现在站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个不满十岁的女童,胸前用细麻绳吊着一块小纸牌。这样小的牌子用今天的话说应属于“袖珍型”或“迷你型”的式样,在当时一般批斗大会绝对见不到。上面用黑墨水歪斜潦草地写着这样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