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美丽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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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农工极少对我性骚扰,并非歧视我是个特殊身份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而是对“识文断字”的“老修”还保持一点敬意。但不止一个女农工可怜我“老大不小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暗示我可以找个地方跟她“干一下”。一次,还有一位女农工在旁边没人的时候,身子左一扭右一扭地掀起她的绿军装,敞开她说的“白格森森的大奶子”叫我摸一把“过过瘾”。对这种佛陀式“舍身饲虎”的“高尚的人”,我感激不尽,但我还是掂量到头上“帽子”的分量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因为在劳改农场长期接触不到女性,她们的善举像雷管似的猛地引爆了我体内类似青春期的骚动,一对“白格森森的大奶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搞得我一天到晚神不守舍,心志恍惚。
  我必须有这样一段铺垫,才能说清楚那天发生的事。
  
  下
  
  就在我既幸福又性苦闷的一九七零年夏季,一天早晨列队出工的时候,排长忽然叫我放下铁锹,不用到田里去了,要我到团部报到。我在路边站着,瞅着大队人马嘻嘻哈哈连打带闹地往田间俱乐部走去,煞是羡慕,尤其那位大奶子菩萨在队伍中边走边扭动腰肢,特别显眼。我经常被派到团部去干活,那一定是革命群众不愿干的脏活苦活累活,譬如和全团各连队集中来的五类分子一起掏粪坑、挖地沟、倒腾库房等等,所以并不在意。转过头来,看见我们连长正和排长站在连部门口争论,依稀听见连长叫派个人押我去,排长说不用押,他一个人都去了无数次了,还不放心吗?现在正在农活大忙季节,哪派得出人这类话。两人争辩了十几分钟,站着蹲下,蹲下又站起来,最后达成妥协。排长过来要我再等一等,亲自跑去追上队伍,叫来了一个绰号叫“迷糊”的小伙子。
  这个“迷糊”有件出名的轶事,一天,派他牵头有病的毛驴到团部找兽医,他到马圈把毛驴的缰绳朝背上一搭,拉出驴就自顾自地走,还没走出连部,毛驴就挣脱了缰绳又踱回圈棚。这“迷糊 ”就只背着根绳子一直走了十几里路,到了团部兽医院才发觉后面早就没有驴了。“迷糊”什么也不会干,但他到底是个血统纯正的“贫下中农”,排长派他来押我,有点废物利用的意思。排长叫他到团部后,把我带到团政治部,其他就不用管了。临走时又叫他扛支枪,像个押送犯人的样子,这大概也是连长交代的。
  “迷糊”就这样押着我上了路。走出连部没多远,“迷糊”说他妈的这破枪真沉,压得我肩膀生疼,“老修”,干脆你替我扛着吧。我说你这是开玩笑,有人看见了不说你的错,反倒要添我一条罪状。“迷糊”说你看这路上连只狗都没有,再说,这破枪里哪有子弹,你就受点累吧。不由分说,他就把枪硬塞到我怀里,自个儿空着两手潇洒地走。我平生第一次有枪在手,这一直威胁我的东西今天居然被我所掌握,怎么摆弄它都行,立即感受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威风,甚至暗暗地有一股想起来造反的豪情。枪和男性生殖器一样,天生就是男人的物件,这点在好莱坞大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天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田野上的小麦金黄夺目,秋作物正在茁壮成长,一片碧绿。玉米宽大而毫无缺损的叶片舒展在道路两边,路边的苦苦菜、蒲公英、牵牛花、马莲花竞相怒放。天地自然的本来面目和它旺盛的力量一展无余。我挎着枪,和冬日的乌鸦似的昂首阔步,洋洋自得。
  这天真美丽!
  
  快到团部了,我把枪交还“迷糊”。“迷糊”耷拉着肩膀拖着枪把我带到政治部。进门就挨了任政治干事的军代表一顿训,说你们武装连怎么现在才把人带来,什么“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狗屁!“迷糊”是不怕骂的,嘻嘻笑着在每张办公桌周围找烟头。军代表骂的不是我,我只能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等候发落。“迷糊”一声不吭,捡了几个烟头掉头便走。
  任政治干事的军代表上下打量我一眼,问你就是张贤亮啊,我说我就是张贤亮。军代表沉吟了一下,好像气有点消了,挥挥手,叫我先到外边等。这里顺便说一句,当时各单位掌权的都是由解放军抽调来的“军代表”,革命造反派实现“大联合”成立“革委会”,就是由“军代表”协调并主持的。
  到政治部外面,看见不远处原来跟我在“牛棚”里一起关过的原农场场长用目光向我示意,现在他已经是革委会里的“铜像”了。“铜像”装着无意地往我这边挪动,我也慢慢向他靠拢。到跟前,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别怕,没你们的事,你们就是去陪个绑。我问到底是什么事。他说别问别问,到时候就知道了,又要搞运动了。我问啥运动,他说了句“一打三反”,就踅身挪走了。这座“铜像”后来在宁夏农业科技部门当领导,我平反后还与我有来往,他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病逝。
  这时我才注意到团部前的广场上还有其他连队押送来的二三十个五类分子,都蹲在树阴下乘凉。大家都认识,但不能说话,只能互相点头致意。十几名团部革委会成员走出来,就在我们面前讨论押送哪个“分子”去合适。听他们说,银川市召开的这场公审大会因为人太多,银川市革委会打来了电话,每个单位只准押送一个“分子”去“受教育”。古罗马的贵妇人沐浴时要男奴隶伺候,别以为这是贵妇人跟男奴调情,其实在她眼中男奴隶根本不算是人,就像牧羊人要宰羊时也会在羊圈前讨论先抓哪只羊开刀一样。我们这些五类分子是俎上肉,并不是人,革命者哪会顾及到我们的感受。他们在讨论中能体验到一种可以决定人命运的权威感,所以有说有笑,边说边笑,连“铜像”也在一旁插嘴,一派活跃的民主的气氛。有人说叫这个去,有人说叫那个去,我听听都是长得有点讨厌的“分子”,与“分子”本人的罪名无关,并没人提及叫我去。但到讨论要结束的时候才发现,押送我的武装战士也就是“迷糊”不见了,没人把我押送回连队,在小题大做的团部革委会成员眼里,这就成了个问题,干脆,还是叫张贤亮到银川市参加公审大会吧。
  革委会成员嘻嘻笑着散了会,团部的武装战士就忙开了。这些武装战士其实是团部的农工,农场改制为军垦部队后,农工只要把枪一背,就摇身一变成了武装战士。他们先去找牌子,“文革”时牌子多的是,很快就找到了。但那上面是别的牛鬼蛇神的名字,又到办公室去用张白纸写了我的名字往牌子上糊。我一看,写的是: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张贤亮
  
  字是用红墨水写的,很鲜亮,虽然牌子上画了两道交叉的黑道,但字写得真不错,看来是练过书法的人的手笔。这样的牌子似乎也没委屈我,我还是乐意挂的。木牌上早就有根半圆形的铁丝套,武装战士笑着叫我挂在脊梁上试一试。一试,并不重,但铁丝略嫌短了点,牌子顶在我的脖颈上,可想而知原来挂的人比我矮。把铁丝接长后,十几个武装战士簇拥着我到一辆卡车边上。这时,战士们自己人跟自己人内讧起来。因为进趟城不容易,公审大会又像现在红歌星的演唱会,谁都想去看热闹,但上级只允许八个战士押我去,说公审大会人太多,这八个名额还是军代表争取来的哩。因为“铜像”事先已经关照过我,到银川也不过是陪绑而已,没什么可怕,在“牛棚”时我还给“铜像”陪过好多次绑。我就跟他们开玩笑说,算了,我不去了!把我的名额让给你们吧!逗得战士们哈哈大笑。大伙儿笑完了,也把人选决定了:女兵是不可少的,代表了“半边天”,男的以级别高低往下论,排长班长都去,普通战士留下来。
  于是,连我九个人纷纷爬上车,先不让我挂牌子,我找了个靠驾驶室的拐角坐下来。带队的排长站在车头,嘭嘭使劲拍了两下驾驶室,威风凛凛地喊了声“开路一麻斯”!我们便向银川市进发了。《地道战》《地雷战》看的次数多了,说“咪唏咪唏”“开路一麻斯”“八嘎牙噜”“花姑娘的有”这样的日本话是一种时尚。
  
  大卡车在碎石路上颠簸,战士们意气风发地靠在三面车帮上,御风而立,只有我一人坐着。颠了不久,我偶然掉过头一瞥,才发现紧靠在我身旁的是个女兵,她穿的绿色军装女裤不但没有系好纽扣,还被撕下了一小截。女裤是侧面开口的,不系纽扣,里面的裤衩就敞露出来了,而这位女兵却连裤衩也没穿。不穿裤衩是农村人的习惯,并不稀罕,一则为了节省布料,二则也没有必要,西北农村人不论男女,晚上睡觉都是光溜溜地钻进被窝的,用现在时髦的话叫“裸睡”,既不生虱子,睡得又舒坦解乏。我自己就有二十多年之久没穿过裤衩。女兵那一段裸露的大腿外侧,给已经被激发起青春期骚动的我极为强烈的引诱。别人都站着,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目光,那一段“白格森森”的大腿又与我的眼睛在同一水平上,我就可以不时地放肆地盯住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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