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上海高中语文名篇导读
作者:钱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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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虽是以议论为主的论说文,但是一般文学理论家、批评家的文论的最大区别在于,作者是一位有着深切的创作体验的优秀作家,她不是喋喋不休地以理论术语反复论证散文究竟有哪些艺术特征 ,而是以明晰而又形象、率真而又肯定的文句告诉读者,“它好像没什么特征,我们往往只能用‘不是什么’来说明它是什么”。于是,作者分别从文字、语言、形式以及情节等入手,列举诗词、戏剧、小说所具有的特长来反观、反证散文的与众不同——其实也正是它的一无所长:其一,“它使用的是通常形式的文字。在白话文的今天,我们可以说它是日常说话的形式”,即要使用白话写出美文来;其二,与诗词相比,它无法钻“语言的空子”,做“文字游戏”,因而“散文在语言上没有虚构的权利,它必须实话实说”。其三,从表面上看,它似乎不拘形式,毫无限制,实际上却是“无所依从,无从抓挠”,“说是自由其实一无自由”,因为“失去了形式,就失去了手段”。其四,与小说相比,它在情节上也“肯定不是虚构的”,虽说“这也是它的自由,却又是不幸”,它必须“有什么说什么的。它是你的真实所感与真实所想,你只有一个表达的责任”。
在述说了以上这些散文与其他文体相比的种种“不幸”之后,作者笔锋一转,将真正所要表述的散文的特征和盘托出,这也正是本文的题旨所在:“散文,真可称得上是情感的试金石,情感的虚实多寡,都瞒不过散文。”它并无多少技巧可言,也确实没有什么大格局,宏大叙事更是与之无缘,它靠的就是作者的真性情,“它是真正的天意。它的情节是原生状的,扎根在你的心灵里,它们长得如何,取决于心灵的土壤有多丰厚,养料有多丰厚。”
结尾处,作者更以体育运动中的田径、绘画中的素描之比喻,强调了散文所凭借的基本功与文学素质的不可或缺,因为“散文的空间貌似广阔,其实却是狭小的”,而真正“散文的天地,是有些夹缝中求生存的”。唯其生存不易,优秀的散文佳作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而坦言并勇敢地直面散文的“不幸”及其所面临的困境,也就使人对于真诚的散文家更加肃然起敬。
附:
情感的生命
——我看散文
□王安忆
我说的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散文,那种最明显区别小说和诗的东西。它好像没什么特征,我们往往只能用“不是什么”来说明它是什么。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它其实是文学创作中最接近于天然的缘故。它完全不通过虚构的形式。我以为小说和诗都是虚构的产物,前者是情节的虚构,后者是语言的虚构。而散文在情节和语言上都是真实的。它在情节和语言上都无文章可做,凭的倒都是实力。
先说它的文字。它使用的是通常形式的文字。在白话文的今天,我们可以说它是日常说话的形式。而在文言文为书面语的时代,我们虽不能够说是“说话的形式”,但也可肯定是日常使用的形式,比如说书信吧。它不是诗、词、曲、令那样在一个特别规定的环境中,可说是再造的语言,也就是虚构的意思。即便是现代诗,韵脚格律全卸下了,可依然摆脱不了那个特别规定的环境,诗的环境,在此,你可用不同于平常的声调说话。好比先锋戏剧,把舞台做到了观众席里,它也还是塑造出来的人生,连混淆都谈不上的。散文的语言却没有这样的规定的环境,它没有特权。因此,它也就没了可以借助的条件,它只能好了还要好。现在,有一种说法,把散文称作美文,是十分恰当的。诗词的格律韵脚,都是可以工求的东西。它们就像是语言的一个抓手或者拐杖,是可扶助文字的进展,它们使语言的美化有了操作性。比如马致远的著名散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首先“天净沙”的曲牌已规定了格局的限制,在限制里进行觅词寻句,虽然放不开手脚,毕竟有方位可寻,比较有目标。然后,列出一系列的实词,因有格律打节拍,使这种语言的方式成为可能的,甚至上口的。说是平白如话,其实谁也不这样说话,只是指那实词都是常用的词,而且是简单的景物。我们在此处的赞叹来自于那简明又排列整齐的实词,这些实词真的很妙,不仅描写了风景,还刻画了心情。我们的赞叹还来自于那文字的节律,是如歌的,尤其是“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一句,突然地打破了节奏,又迅速地恢复了节奏,有着音乐中调性游移的效果。而散文的文字却用不上这些赞叹的,它没有这些出路。再说现代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也是名句。诗已经摆脱外形的特征,它的诗的性质转移到意境方面,它其实更脱离现实,更具有虚构性。语言的表面虽是口语,但内涵却绝不是“人话”。黑夜和黑眼睛的关系,然后黑眼睛又和光明的关系,全是钻了语言的空子,其中偷藏了一个“暗”的意思,做了一则文字游戏。散文也是没有这种自由的。
散文在语言上没有虚构的权利,它必须实话实说。看起来它是没有限制的,然而,所有的限制其实都是形式,一旦失去限制,也就失去了形式。失去了形式,就失去了手段。别以为这是自由,这更是无所依从,无处抓挠。你找不到借力的杠杆,只能做加法。你处在一个漫无边际的境地,举目望去,没有一点标记可作方向的参照。这就是散文的语言处境,说是自由其实一无自由。它只能脚踏实地,循规蹈矩,沿着日常语言的逻辑,不要想出一点花头。
这是散文的语言情况,是自然的生态,情节也是这样,它也具有先天的状态。它肯定不是虚构的,这一点无可非议。要说,这也是它的自由,却又是不幸。它不必担当起故事的重任;既要想象,又要对真实负责,确是一桩自圆其说的苦差。散文则不必,它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它是你的真实所感与真实所想,你只有一个表达的责任。那么,我们真实所感和真实所想的质量,便直接决定了散文的质量。这里没有什么回旋的地方。似乎,没什么可帮得上忙的,语言自己也是孤独无援的境地。这两者就只得相濡以沫了。散文,真可称得上是情感的试金石,情感的虚实多寡,都瞒不过散文。它在情节上没有技术可言,同语言的境遇一样,它有就是有,没就是没。它确实没什么格局,花草鱼虫,亭台楼阁,均可自成一体,但你不可瞎说,必须据实,否则便成了童话。新时期曾经有一度,主张小说向散文学习,意思是冲破小说的限定,追求情节的散漫,人物的模糊,故事的淡化,散文的不拘形骸这时候作了小说革命的出路。这是不是小说的好出路且不说,但这个主张不论怎么评价,总之有一点是没有错,那就是它看对了散文。散文确是任何事情都拿来作题目的,它不像小说那样求全,而是碎枝末节都可以。这种情形是可为小说开源节流的,尤其是当小说依然保持有虚构的权利的时候,它的题材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可是散文还是不能虚构,在这不能虚构的前提之下,再怎么宽容,它的资源都是有限的。它不是操作性强的东西,有些非制作的意味,你很难想象它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产品。它是真正的天意。它的情节是原生状的,扎根在你的心灵里,它们长得如何,取决于心灵的土壤有多丰厚,养料有多丰厚。要说小说概念里的“人物”,散文也是有的,却只有一个,就是你,也是无从虚构的。非虚构这一点,许是散文最应当坚守的,尤其在小说向散文学习以致日益取消情节的今天,虚构和非虚构怕是区别它们的最明显标记。
就这样,散文的现实很矛盾,它好像是怎么都可以,其实却受到根本的钳制。这钳制使它失去了创造的武器,有些赤手空拳的意思,所以凭的倒是素质性的能力。这有些像体育运动中的田径,训练和竞赛的全是身体最基本的机制和能量。还有些像绘画里的素描,练的是基本功。散文的空间貌似广阔,其实却是狭小的,狭小到你不是这、不是那地说上一大串,最后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点地方,才是散文的天地,是有些夹缝中求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