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飘逝的绝唱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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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剧中,当张生接到莺莺那“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脍炙人口的书简后,急切盼望天黑逾墙与莺莺相会时,有着这样的内心呼唤:
……欲赴海棠花下约,太阳何故又生根?(看天云)呀!才晌午也……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恨杀鲁阳贪战,不教红日西沉!……无端三足鸟,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谢天也!却早日下去也!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流扑碌跳过墙去。
莎剧中的女主人公朱丽叶,出生于维洛那城,是有名的世族凯普莱特家的独生女。这父母掌上的明珠,偏偏爱上了本城另一望族、与凯普莱特家族结下世代积怨的蒙太古的独生子罗密欧。朱丽叶焦灼地盼望日落,殷切地等待与情人罗密欧相会时,也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把太阳拖回到它安息的所在;但愿驾车的法厄同鞭策你们飞驰到西方,让阴沉的夜幕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
王氏与莎翁,遥距几万里,时隔三百载。肤色有别,语言迥异。但他们笔下的张生、朱丽叶,各为赴情人的花下之约,都嫌太阳落得太慢。在内心独白时,一个引用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后羿射日”,恨不得用后羿之弓将太阳射落;一个援引了西方古典神话太阳神之子“法厄同驾车”,巴不得法厄同用马车将太阳拖回安息的所在……
张生与莺莺面对的是门第的差别,罗密欧与朱丽叶面临的是家族的怨恨,两对恋人,要比翼双飞,都需冲破世俗的樊篱。只不过因了时代的差别,民族的不同,文化的差异,莺莺在渴望爱情时,羞涩、矜持、含蓄;而处在欧洲文艺复兴、后人文主义思想浪潮中的朱丽叶,则显得大胆、火辣、奔放罢了。
叛逆精神是人类进步的最活跃的因子,也是一切艺术创新的助产婆。王剧与莎剧,都是以有生命的人性或挑战于礼教或挑战于神权的纪念碑。如果说,莎翁是欧洲“世纪的灵魂(彭·琼生)”;那么,我们也可毫无愧色地说,比莎翁早了三百多年的王实甫及大元曲家关汉卿等,则是黑暗元代的孤傲灵魂。
六
普救寺的大钟楼,兀立在峨嵋塬半坡上,飞檐斗拱,崔嵬雄秀。佛门的晨钟暮鼓,旨在警策世人万念俱空。谁曾承想,曩时叛将孙飞虎率半万贼兵围困佛门时,这雄伟的钟楼却一度变成了“观阵台”。
峨嵋塬下南、北、西三面旷野的厚厚泥土里,虽没有留下叛贼孙飞虎们那被射穿的甲胄,也没有留下白马将军杜确及其兵勇们那正义的箭镞,但在这巍巍钟楼里,却留下了永远不能被岁月卷走的美与丑的记忆,善与恶的哲思。
野蛮起始于动物性。人间的暴力是野蛮的同义语。动物对配偶的占有多靠“力的公平竞争”,人间的暴力有时也能使美色屈服。暴力对美色的霸占,比动物的野蛮走得更远,但暴力和爱却永远不能同居一室。孙飞虎式的对美色的掳掠,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会为世人所不齿,最终落个“身与名俱裂”的下场。
社会自划分阶级以来,权力便成了人世间最浓冽的美酒。当权力为一个阶层、一个家族乃至为一己的利欲服役时,权力在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中对美色的占有,常常显得轻而易举。这种权力的占有较之暴力对美色的霸占,则显得更直接,更贪婪,更无耻。
在门第高耸等级森然的社会里,权力对于婚姻是格外慷慨的,它能让衮衮诸公、贵胄子弟享尽人间艳福;权势对于爱情又是极为吝啬的,它常使痴情男女陷入山险水恶的逆境。当莺莺与张生偷情成功,爱得死去活来天旋地转的时候,被崔母察觉。老夫人明知爱女与张生木已成舟,非但不网开一面,却仍抱着封建权势的僵尸不放。她以相国之门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威逼张生赴京赶考,并气汹汹扬言:“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就这样,一根权势的无情棒,又把一对比翼鸟打得各自西东……
在封建社会里,权力常常把爱情扭曲,权力不仅要求美色望尘而拜,而且把美色玩弄于股掌之上。纵观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无一不是权力的玩偶和政治的牺牲品。西施和貂蝉,在权力设下的“美人计”的圈套里,充当着政治图谋的孤注一掷的砝码,她们身寄虎口,只能灵肉分离,曲意承欢,以醒为梦,以梦为醒,在苟且偷生里咀嚼着青春的最大不幸;赵飞燕和杨玉环,是封建皇权幽禁在金丝笼里的两只画眉,是皇帝老儿消愁解闷的天生尤物,她们虽珠围翠绕,象箸玉杯,承歌侍宴,春游春从,皇恩多浴,雨露偏占,但在满朝文武那狐媚惑主、祸水误国的讥讽里,终未逃脱“红颜薄命”的厄运……
细检能在中国历史的回廊里留下倩影的绝代佳丽,也几乎无一不是权力供桌上的祭品。
充塞于汉宫中的美女王昭君,因不屑用银两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看钱下笔的毛氏,便将天仙再世的王昭君画成了寻常胭脂。汉元帝按图索美时,王昭君自然不会进入天子的视野。恰大汉帝国为巩固北方疆域,需一女子充作公主与匈奴联姻,王昭君李代桃僵,奉旨出塞。皇宫里举行欢送仪式时,元帝见昭君姿容绝世,艳压后宫,不免心旌摇荡,怎奈事关外交,覆水难收。毛延寿因犯欺君之罪而身首异处,王昭君也“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作为民族团结的使者,王昭君已彪炳于史册;但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她无疑是在权力的导演下,做了一场销蚀青春撕碎灵魂的高级游戏。
明末江南名妓陈圆圆,出身于货郎之家,少女时便艳惊乡里。因家贫父母将其寄养于经商的姨夫家中,圆圆冰雪聪明,诗词歌赋,一点就通。时逢江南年谷不登,重利轻义的姨夫,将其卖给苏州梨园。圆圆初登歌台,扮演《西厢记》中的红娘,人丽如花,似云出岫,莺声呖呖,六马仰秣,使台下看客凝神屏气,入迷着魔。圆圆遂以色艺双绝,名动江左。初时,圆圆曾与“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相恋。出身书宦之家的冒公子,工诗善文,风流倜傥。冒在《影梅庵忆语》中,曾这样追忆过陈圆圆的风姿:“……盈盈冉冉……真如孤鸾之在烟雾,令人欲仙欲死……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就是这样一个南国红袖,却成了权力大餐桌上的宛如当今日本温泉宾馆里的“女体盛”。权贵们将这“女体盛”视为禁脔,竟兵戈相见,诱发了那“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事变。
当冒辟疆和陈圆圆缔下鸳盟,只待洞房花烛红叶题诗时,冒的父亲忽接朝廷敕命,令其赴襄阳任监军之职。其时,李自成的两股主力已对襄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襄阳险如垒卵,监军一职,无疑是送死之官。冒辟疆别陈圆圆急赴京都,奔走豪门,斡旋权贵,历时半载,方使父亲易地为官。这期间,圆圆因无人庇护,先是被田贵妃的妹夫汪起光掳去为妾,继而又让汪的岳父——国丈田弘遇夺去为侍姬。明将吴三桂对“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的圆圆垂羡已久,他自恃功高盖主,又硬是将美人从国丈手中夺来,作为自己的爱妾。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宰相刘宗敏在分得三十名宫女后,仍淫心难收,又霸来圆圆做内宠。手握重兵、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原本是打算归附李自成殿下称臣的。刘宗敏的掠色之举,竟改写了李闯王那短命的大顺朝的历史。明末清初的有关史料记载的吴父派家丁规劝儿子归降时的一段对话,虽寥寥数语,却道出了权力对美色占有的难以克制的欲望。当吴三桂得知其父被囚时,毫不在意,因为这政客深悉,归降后父亲当会安然无恙;当吴三桂得知家产被抄后,淡淡一笑,因为这军阀知道,只要大权在握,旧的家产不仅会完璧归赵,新的财源也会滚滚而来。当吴三桂得知爱妾陈圆圆被刘宗敏霸占后,却怒不可遏了。于是,他不顾落个汉奸的骂名,决然率清兵入关……就这样,李闯王们的宝座,在一个“换手率”极高的南国佳丽的嫣然一笑里,訇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