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飘逝的绝唱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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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门本是训喻人们收敛内心截除欲念,以达物我两忘四大皆空的地方。但有着鲜活肉体的人毕竟不是石雕的罗汉,在至美者面前,也会解除心灵的防御和装饰,敞开并袒露出人性中爱美的本相,还原为凡胎俗骨。
  爱美的天性贯穿人类的起始和终极。《诗经》有“美目盼兮”的咏吟,而汉代乐府诗《陌上桑》,则将人的这种天性描摹得活龙活现: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巾肖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诗中的行者、少年、耕者、锄者,来的去的,怨的怒的,皆因争睹罗敷的花容月貌而忘乎所以的情状,与《西厢记》中的法师、班首、头陀以及张生迷恋莺莺俏娇之丽的场景,可谓异曲同工。
  今普救寺的佛洞里,藏有一刻有莺莺手掌印的唐砖。据传,当莺莺在大雄宝殿追荐先父亡灵时,被众和尚盯得娇羞难禁,作罢道场,不待红娘搀扶,便匆匆欲返闺房,在抬脚迈越大殿门坎时,不慎腰一闪,险些跌倒。莺莺右手提着罗裙,只得将左手触地,因支撑力过大,便在门前的砖尘上,留下了那沾有香脂腻粉的纤纤玉手的清晰印记。时被寺内一青年匠工发现,便画影刻形,烧砖标记。这遗存千年的至美者的掌印,印证着当美的闪电划过时,人们崇拜美的心态是何等狂癫……
  爱美是人的天性。审美则需要文化。缺乏文化的审美,仅是一种表层而原始的欲的冲动,全然没有温文尔雅,而粗野的“审美”,甚至把“美”放逐到娼妇的位置。
  王实甫是美的鉴赏家,细检《西厢记》,他笔下的崔莺莺、张生也是美的鉴赏家。莺莺蔑视众和尚那贪婪而充满肉欲的目光,选择的是夺路而逃;而对才情俊逸的张生对她的鉴赏,却显得不嗔不喜,仪态万方,且临去时报以“秋波一转”。我猜度,张生在“惊艳”时,必定会从大家闺秀莺莺那“秋波一转”里,读到了比国风、楚辞、汉赋、唐诗还要美的风韵,读到了比中条山中那挂有露珠的龙柏花、连翘花还要美的风雅,也读到了比翔舞在辽阔黄河水面的鹳鸟还要美的风姿……
  我徜徉在普救寺中,思绪绵绵。
  尽管北周时那石雕的菩萨仍以千古不变的笑容和目光面对着今天的世界,尽管那高耸的舍利塔早已易名莺莺塔,尽管那竹影摇曳的铺有唐时乳钉纹、莲花纹方砖的甬道上曾留下绝代佳人的芳踪,尽管张生“惊艳”时的月亮门仍像唐时那般雅致,然而,人们再也不会像张生那样,为上苍创造的“大艺术”喷射的“大美”所照亮,所溶解,所俘虏,所征服了。类似张生“惊艳”的事情,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再也难以发生了。即使一千个佳丽同时摔倒在地,两千只玉手的印痕嵌入埃尘,也绝不可能再有人为她们画影刻形了。
  美早已从深宅大院的秋海棠的花影里走了出来,美早已揭开了那被金幔玉帐所笼罩的神秘的面纱,以千种风情,万种妩媚,呈现于世。人性解放是惠风,佳丽是杨柳,没有惠风吹拂的杨柳,我们这个世界将多了多少寂寞,少了多少欢欣!
  这无疑是人类社会文明一次质的飞跃。
  然而,正如美的艺术造型都有着它的黄金分割线一样,人类人性及个性的解放,也应该有着它的临界点。
  一九七一年盛夏,法国“自然派”的金发女郎们,首先撕开了美的面纱,半裸于海滩浴场。此风一开,旋即蔓延到希腊、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各国海滩。继而,全裸女子又纷纷袒示在西方各国政府划定的全裸海区。法律在满足了“自然派”吁请的同时,也使得女子的胴体,不再成为人世间永恒的秘密……
  更令人瞠目的是,在当今日本的一些温泉宾馆及酒店里,竟出现了一道名叫“女体盛”的菜肴,把扶桑人的“饮食文化”推上了“极致”。中国有古语曰“秀色可餐”,而真正将之付诸“实践”的却是我们的东邻。“女体盛”是将处女的胴体作为菜盘,这“菜盘”须经三沐五浴,再用冰水冲淋后,才能仰躺在餐桌上。食物可摆放在处女胴体的任何部位,食客们可边吃边品评处子的身条容色,醉者亦可拿筷子捣其肌肤,亦可将食物酒水任意喷吐在胴体上,而“盘子”则必须忍气吞声、纹丝不动地忍受着这一切。日本这个在“二战”期间曾野兽般地蹂躏过异域女子的国度,在和平时期,竟这样“文质彬彬”地“消受”着自己的女同胞……
  当五洲的美女同聚一城,同登一台,进行着美的竞选的时候;当环球的服装模特儿共汇一地,共在一厅,尽情地展示着美的时候;当外域的酒吧里,顾客悠闲地喝着咖啡,在几个小时内,便把各种族的美女的胴体于脱衣舞中全部览遍的时候,那“大艺术”的震撼力便大大减弱了,人类接受美的信号也随之迟钝了。
  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当某些大款在流光溢彩的某些舞厅里,拍着佳丽的脸蛋像拍凉粉一样随便的时候;当某些大腕们在忽明忽暗的独自包下的恋歌房里,面对一排丽人像挑选一碟儿下酒菜一般随意的时候;当某些烛光憧憧的酒吧间里,三陪女闪着挑逗的目光,与腰缠万贯的洋佬阔少,同吃“交杯酒”的时候,美在遭到亵渎的同时美也失去了对自身的珍爱……
  
  四
  
  当痴男怨女的心被封建礼教的蚕茧密密匝匝所包裹的时候,两心之相知、相应、相求、相恋直至以身相许,可谓艰矣,难矣,苦矣,涩矣,绝少矣!有情人那鲜活的心,只能在门阀观念的钳制下屈从,只能在伦理纲常的樊篱中禁锁,只能在封建道德的桎梏下呻吟。
  封建婚姻连“眼缘”都显得那般悭吝,“心缘”更无从谈及。“饮食男女”只能在洞房花烛夜掀开红头盖时,方识得“庐山真面目”。张生虽意外地获得了莺莺“秋波一转”的眼缘,但要想与莺莺达到心灵的相互印证,进而喜结连理,则必须以全副身心为赌注,在古老礼教的重压下昂起头颅,在门阀理念的高檐下昂起头颅,在含情脉脉地抚慰和恶意目光地扫射中昂起头颅,在希望的曙色和绝望的暝色中昂起头颅。
  大凡读过《西厢记》的人,都知悉在崔张爱情道路上横亘着“三座大山”,而每一座都是那般难以逾越。
  一乃封建礼教。
  莺莺作为已故崔相国的千金,更需恪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孔孟之道。加之崔母尤崇周公之礼,“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者非呼唤不得步入中堂,这就使莺莺成为幽禁在深闺中的一只不能飞鸣、不敢跳跃的小禽。虽然张生借居的西厢与莺莺寄住的梨花深院仅隔一墙,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使得矮矮花墙变为阻挡崔张萌发爱情的“世界屋脊”。
  二是门第差别。
  莺莺之父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六部九卿的相国,驷马高车,南面百城,门第是何等显赫;而张生虽曾是礼部尚书之子,然家道中落后,孑然一身,早已沦为断梗飘蓬的白衣饿夫。崔张门第相较,判若霄壤。传统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门第常常是男女构筑香巢的第一块基石。莺莺早已不属于她自己,她属于一个家族,代表一个阶层,倘若嫁给张生,会被簪缨之族诮为彩凤随鸦,会大大有辱崔氏门楣。
  三为名花有主。
  此时莺莺已许给郑尚书之子,崔相国夫人之侄郑恒为妻。“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是封建婚姻的金科玉律,莺莺必须生为郑家人,死为郑家鬼,玉楼赴召后其贞节牌坊也必须立在郑氏松楸里。如果莺莺冒天下之大不韪,见异思迁,琵琶别抱,不啻把自己置于被封建文化审判的“荡妇”的位置上。
  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里,包含着神秘,神秘是一种大美。朦胧缥缈的爱,当也属神秘的范畴。自从人猿揖别以来,向往爱便成了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的饮食男女,对于星星和月亮般的憧憬和敬礼。越是神秘的东西,人们越想走近,越是难以采撷的“感情禁果”,人们越想摘之品之。汉字中“二人”为“天”,可见爱情之于人类,本是至高无上且能笼盖一切的。尽管封建礼教的桎梏是那般严密结实,但浪漫爱神,却从不顾及那些虚伪的道德,一旦具备生发爱情的氛围与环境,那被囚禁的“情感的狮子”便会冲破囚笼,上演出一幕幕荡魂摇魄的爱的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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