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飘逝的绝唱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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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救寺就具备着崔张滋生爱情的环境和氛围。
  曾作为武则天“功德院”的普救寺,无论是梨花深院还是寺后花园,都有着相当贵族化的生命空间。花园中,有叠石假山,碧池清溪,可使有情人流连于绿波微漪、岚影沉浮的情致里;有飞檐翘角的鸳鸯亭两座,小桥曲径将二亭相连,可使“一个潜身曲栏边,一个背立湖山下”的情侣唱诗酬韵,鸾凤合鸣;长松矮柏、翠竹柳丝掩映下的花阴里,有当年武则天夤夜焚香的拜月台,更可供才子佳人共绘一幅清丽柔美、恬静温馨的月夜幽会图……
  寄身于禁欲的梵王宫里,崔母误认为是来到一片净土上,竟放松了看管莺莺的警惕性,她不仅恩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莺莺,到有着武陵源般景致的寺中遣兴释愁,还特许莺莺于夜阑人静时至后花园拜月焚香。当“惊艳”后的张生从和尚嘴里得知莺莺夜间的芳踪后,未待月上东墙,这“至情种”便来到花园墙角伫候。他“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
  氛围很奇妙。优美的氛围,常常使人也变得优美。古人所谓“景乃诗之媒(谢榛)”,“会景而得心,体物而得神,则有灵通之句”,“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王夫之)”等诗论,无不道出了特定的优美氛围,可大大提升人们的审美感知。
  月朗风清,玉宇无尘,银河泻影,花阴满庭……在这如诗如画的氛围里,莺莺由红娘伴陪,走进了花园里。
  有情人眼里,无物不情。此刻,在张生看来,皓月宛似天生玉质的美人,望之弥近,接之弥远。随着薄雾轻起,香霭四溢,这多情才子怎不诗兴勃发: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这缘境而发的诗句,伴着明月清风字正腔圆地送入莺莺耳中,岂能不勾起幽闭深闺的怀春女的几多凄楚,几多悲怆!莺莺也是“胸藏锦绣,笔吐珠玑”有着文君之才的淑女,对父母包办的那门当户对婚姻显然是不满意的。她的表兄郑恒乃器小盛大,耽于逸乐的膏粱子弟。面对有着司马相如之才之貌的张生,她仿佛一下觅到了以吐胸中块垒的知音,当即和道: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这是棋逢对手的应唱,这是“七步”与“八斗”的酬和!莺莺的和诗比那“秋波一转”时所生发出的圣光更具魅力,张生当会陡生醍醐灌顶近乎奢侈的感受。月下的莺莺,更像天使的化身!
  在经典爱情里,诗常常是传情递爱的媒介。
  诗是情绪的色彩。空灵与和谐,是诗的生命。诗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灵。是诗,使莺莺获得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愉悦;也是诗,使张生得到了“千古难得一知己”的快慰。
  在经典爱情的读本里,爱情本身就是优美而纯洁的诗。
  现代恋人,恐很难走进崔张以诗为媒的那种环境与氛围中了。
  生态失衡已使大自然不复完整,更不复灵气弥漫。人类生存空间的狭窄使心灵空间也日见拥挤,连动物也日渐蠢笨、退化失却了灵气。商业性流行文化的气浪,早已将人们胸中的浪漫诗神卷走,条条消费信息的管道给现代人的心中注满物欲,心也不复空灵。
  当我们于夏夜走在上海滩上,看到一张长椅上挤着几对恋人旁若无人地拥抱热吻的时候;当我们于暑日站在青岛浴场,看到海浴的人群拥挤得像一锅饺子的时候,你会不胜唏嘘:早年恋人们那种花前月下,羞羞答答,执手相对的时代早已逝去。当我们在某个公园的树阴下或草坪上,看到一对对时髦男女侧身而卧,身边残存着一堆生活垃圾的时候;当我们在某条街巷或某个商店,看到一双双俊男靓女因了一件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而突然相互指鼻大骂的时候,你会感慨不已:心被现实问题塞满的现代人,已经失却了那份心境、那种素养,去走近经典爱情中的诗情画意了。
  崔张月夜和诗,仅是爱神向这双痴男怨女投来的一抹云霞。对于崔张来说,要想将理想的彩云降临到现实的普救寺,仍戛戛其难。抑或上苍有眼,有意用赤绳将崔张系定,竟遣凶贼孙飞虎来“推波助澜”。
  叛逆孙飞虎本乃蒲津渡河桥守将,闻得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便统领五千人马,将普救寺团团围住,欲掳莺莺为妻……封建婚姻那坚如磐石的根基被另一种恶势力所撼摇,崔母在生死攸关时刻,也顾不得门当户对、三从四德的封建教义了,竟答应谁能退得贼兵,愿倒陪房奁将莺莺许他为妻。恰张生儿时的同窗杜确,弃文就武后已官拜征西大将军,统领十万人马镇守蒲关,接张生告急书信后,旋即拨马而来,将“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
  然而,人有时又是最负情的动物,在变故过后,崔母竟把诺言掷诸一旁,让张生与莺莺以兄妹相称后,那副封建婚姻卫道士的面孔比先前绷得更紧了。矮矮的花墙,遂又成了阻隔崔张爱情的楚河汉界;使得月下西厢,顿成梦中南柯。一个相思染沉疴,一个悲泪湿香罗……
  当张生欲悬梁殉情时,玲珑剔透、快言快语的红娘告知张生,小姐深慕于琴,可用琴声倾诉衷肠。
  又是一个月色溶溶夜。琴声响起来了。焚香拜月的莺莺被琴声吸引。但闻琴声如发髻上的珠宝嘀铃铃作响,似长裙上的佩玉叮咚咚有声;既像房檐下的铁马儿随风晃动,又像窗帘下的金钩儿敲打窗棂……“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琴声中,莺莺与张生进行着灵魂与灵魂的碰撞,心灵与心灵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
  琴声,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牵引着莺莺情难自已地走出花园,径直向张生的书房奔去。弹琴的张生觉察窗前人影幢幢,知是莺莺来了,遂更弦一曲,边弹边唱起《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凄凄然的琴声,意切切的词赋,更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莺莺禁不住潸然泪下……
  斯时,音乐又成了崔张发展恋情的酵母。
  音乐,以音和时间来表达人的情绪的和谐,它有无垠的想象空间,有无限度的弹性,能变幻出无穷的花样,能纳得下无尽的内容。人类的喜悦需要音乐来表达,心灵的创伤需要音乐来抚慰。美的音乐,能使人的灵魂进行深呼吸,能使人超凡脱俗,让人在杳杳冥冥中悟得灵性的奥义。
  张生正是将满腹心事付给瑶琴,才使所有的痛苦在琴声中得以柔化,悲凄的眼泪也随着美的旋律化作轻烟。
  莺莺纯洁的心也在透明的音乐里洗涤着,升华着,这柔弱女子更坚定了与封建礼教抗争的信心,并渐次由内心的反抗化为外在的行动。
  莺莺以红娘做冰下人,经过“锦字传情”“妆台窥简”“乘夜逾墙”“倩红问病”等一波九折的熬煎,终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张生的书房,共赴“月下佳期”,实现了她与张生灵与肉最完美的结合。
  现代都市里的红男绿女,对崔张这种以优雅音乐结情系爱的方式,恐也很难理喻了。
  音乐源自地母,发自天籁,出自心灵,大自然美妙的声音是优雅音乐的母体。在所有艺术门类中,音乐是最富“占有性”和“侵略性”的。绘画、雕塑、小说、诗歌,人们不喜欢的可不必寓目,而音乐却能直侵人们难以设防的耳膜。机器的轰鸣、喇叭的吼叫,喧嚣的声浪,使现代都市人一直处于高分贝的漩涡之中。人们很难有那份心境去接受优雅音乐的浸润,不少浮躁的心灵,只能在七彩镭射的激光灯下,在疯狂的迪斯科里去寻求强刺激……
  经典爱情,是青油孤灯下的泛黄的线装书,它需要读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经典爱情,是孟姜女万里寻夫送寒衣,它忠贞的泪水足可以哭倒长城;经典爱情,是王宝钏寒窑中的爝火,它虔诚的热力足以消融武夫的铁石心肠;经典爱情,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饮鸩而亡,同栖一穴魂灵的矢心不二,之死靡它;经典爱情,是哭瞎眼睛的阿炳的二泉映月;也是简爱对罗彻斯特远隔千里的呼唤……经典爱情在追求的过程中透出美丽,它使“等待”比“获得”更具魅力。经典爱情的琴弦上常常谱满离恨曲,经典爱情的花笺上每每写满断肠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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