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真实的谎言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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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面粉厂,棉织厂,人民剧场卖葵花子……这么一说,都是假的了。我母亲且不敢声张,又拐弯抹角地问了他一些别的。总之,事情渐趋明朗了,它被撕开了面纱,朝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个方向转弯了。
  男人一说竟滑了嘴,收不住了。那天晌午,我们耳旁嗡嗡的全是他的声音。那是怎样的声音啊……一说起他的婆娘,他显得那样的蚫嗦,亲切而且忧伤。他时常想她吗?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是否常常就醒过来,看窗格子外的一轮月亮。一天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能静下来想点事情吗?白天下田劳作,晚上锅前灶后地忙碌,一年年地,他侍候老母,抚养幼子……这简直要了他的命!他的女人在哪儿?这当儿,她也睡了吧!一想起她在床上的熊样子,他就想笑。想得要命。她是顾家的,哪次回来没给他捎上好的烟叶,给儿子买各式玩具,给婆婆带几样药品。可他不如意,也不知为什么,有时简直想哭。他就想着,等日子好了,他要把她接回来,安排她做份内的事,让家里重新燃起油烟气。
  啊,让家里燃起油烟气。那一刻,他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他停顿了一下,许是说累了,不愿再说下去了。在那空旷的正午,满地白金的太阳影子,我家的院子突然变得大了,听不到一点声音,人身上要出汗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寂寞荒凉的一瞬间,我们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在太阳地里坐得久了,猛地抬起头来,阳光变成黑色的了。
  
  丈夫最终没能等来他的女人,他兴高采烈地回去了。他知道,隔几天他的女人就会把工资如数上交,他要用这笔钱给细伢子交学杂费。他又从门檐里拖出半袋米,托我们转交,说,这是好米,在城里能卖不少的价钱呢,留着她吃吧;我们在家里的,能省些则省些。
  女人是在晚上才回的家,她跟在大老郑的后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我母亲趋前问道,都买了什么?大老郑笑道,随便给她买了些衣服。女人立在床头,把东西一样样地抖出来,皮鞋,衣裙……又把一件衣料放在膀子上比试一下,问我母亲道,也不知好看不好看?我就嫌它太花哨了,都是他主张要买。大老郑笑道,这几样当中,我就看中这一件,花色好,穿上去人会显得俏丽。
  平心而论,女人的做派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可是我们都看出一些别的来了。就比如说她是细长眼睛,大老郑说话的当儿,她把眼睛稍稍往上一抬,慢慢的,又像是不经意地……反正我是怎么也描述不出来,学不出来的——就这么一抬,我母亲拿手肘抵抵我,耳语道,真像。
  原来,我母亲早就听人说过,我们城里有两类卖春的妇女,说起来这都是广州发廊以后的事了。就有一次,有人指着沿街走过的一个女子,告诉她说这是做“那营生”的。那真是天仙似的一个人物,我母亲后来说,年轻且不论,光那打扮我们城里就没见过。我母亲因问道,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淡淡笑道,哪有本地人在本地做生意的?她们敢吗?人有脸,树有皮,再不济也得给亲戚朋友留点颜面,万一做兄弟、叔伯身上怎么办?
  还有一类倒真是我们本地人,像大老郑的女人,操的是半良半娼的职业。对于类似的说法,我母亲一向是不信的,以为是谣言,她的理由是,良就是良,娼就是娼,哪有两边都沾着的?殊不知,这一类的妇女在我们小城竟是有一些的,她们大多是乡下人,又都结过婚,有家室,因此不愿背井离乡。
  这类妇女做的多是外地人的生意,她们原本善良,或因家境贫寒,在乡下又手不缚鸡,吃不了苦,耐不了劳;或有是贪图富贵享乐的,也有因家庭不和而离家出走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她们找的多是一些未带家眷的生意人,手里总还有点钱,又老实持重,不寒碜,长得又过得去,天长日久,渐渐生了情意,恋爱上了。
  她们用一个妇人该有的细心、整洁和勤快,慰藉这些身在异乡的游子,给他们洗衣做饭,陪他们说话;在他们愁苦的时候,给他们安慰,逗他们开心,替他们谋划;在他们想女人的时候,给他们身体;想家的时候,给他们制造一个临时的安乐窝……她们几乎是全方位地付出,而这,不过是一个妇人性情里该有的,于她们是本色。她们于其中虽是得了报酬的,却也是两情相悦的。
  若是脾性合不来了,那自然很快分手了,丝毫不觉得可惜;若是感情好的,那男人最终又要回去的,难免就有麻烦了,总会痛哭几场,缱绻难分,互留了信物,相约日后再见的。不过真走了,也慢慢好了,人总得活下去吧?隔一些日子,待感情慢慢地平淡了,她们就又相中了一个男子,和他一起过日子去了。
  做这一路营生的妇人,多由媒人介绍来的,据说和一般的相亲没什么两样,看上两眼,互相满意了,就随主顾一起走了。而这一类的妇人,天性里有一些东西是异于常人的,就比如说,她们多情,很容易就怜惜了一个男子;她们或许是念旧的,但绝不痴情。她们是能生生不息,换不同男子爱着的……或许,这不是职业习性造就的,而是天性。
  和我们一样,她们也瞧不起娼妓,大老郑的女人就说过,那多脏,多下流呀!而且,也不卫生。她哧哧地笑起来。那是早些时候,她的“前夫”还未出现。她们和娼妓相比,自然是有区别的,和一般妇女比呢,就有点说不清楚了。照我看来,惟一的区别就在于,在通过恋爱或婚嫁改善境遇方面,她们是说在明处的,而普通妇女是做在暗处的。因此,她们是更爽利、坦白的一类人,值不值得尊敬是另一说了。
  我们家对过,有一户姓冯人家的老太太,我们都唤做冯奶奶的,最是个开朗通达的人物。长得又好,皮肤白,头发也白,夏天若是穿上一身白府绸衣褂,真是跟雪人一般。这老太太是颇有点见识的,大概因她儿子在监察局做局长、女儿在人民医院做护士长的缘故吧,她说起天文地理来,那是能让人震一震的。常常是坐在自家门口剥毛豆米,隔着一条马路就朝我奶奶喊过来,你家今天吃什么?两个老太太一递一声地说着话,末了她端着一个竹筐子,一路颠颠地就跑过来了。看见我,就笑道,阿大下学堂了?看见我弟弟,就说,小二子,今天挨没挨先生批?她是很得人缘的一个,凡是认识她的没有不尊敬她的。她的风流事在我们这一带是传遍了的,年轻时因男人跑台湾,单单丢下她娘儿三个,两张嗷嗷待哺的嘴,怎么活呀?就找相好呗,也不知找了多少个,才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出息了,成家了。倘若有人跟她做媒,她大凡是回绝的,说的是,她男人一天不死,她就要等他回来。有人背地里取笑她,这叫什么等?比她男人在时还快活。无论如何,她是抚养了两个孩子,不是含辛茹苦,而是快快乐乐。
  我们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在大老郑的女人和冯奶奶之间,到底有何不同,可是我们能谅解冯奶奶,而不能谅解大老郑的女人。我母亲很快下逐客令,当天晚上,她就找大老郑过来摊牌了,大老郑如实招供,和我们了解的情况没什么出入,不过他说,她是个好人。我母亲通情达理地说,我知道。你也是好人,可是这跟好人坏人没关系,我们是体面人家,要面子,别的都好说,单是这方面……你不要让我太为难。
  我母亲又说,你是生意人,凡事得有个分寸,别让外人把你的家底给扒光了。大老郑难堪地笑着,隔了一会儿,他搓搓手道,这个,我其实是明白的。
  大老郑携女人走了,为眼不见心不烦,我母亲让他的几个兄弟也跟着一起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们,也没听到过他们的任何讯息了。
  这一晃,已是十五年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大老郑和他的女人,他们过得还好吗?他们是不是早分开了?各自回家了?在他们离开院子的最初几个年头,每到夏天,我们乘凉的时候,或是冬天,我们早早缩在被子里取暖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们,那是怎样安宁纯朴的时光啊,像我们幻想中的莆田的竹林,在月光底下发出静谧的光……现在,它已经遥不可及了,或许,它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而这些年来,我们小城是一步步往前走着的,这其中也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有一次,我父亲因想起他们,就笑道,这叫怎么说呢,卖笑能卖到这种份上,还搭进了一点感情,好歹是小城特色吧,也算古风未泯。我母亲则说,也不一定,卖身就是卖身,弄到最后把感情也卖了,可见比娼妓还不如。
  唉,这些事谁能说得好呢,我们也就私下里瞎议论罢了。
  (选自《人民文学》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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