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真实的谎言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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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大》是想通过“她”的特殊来反映风尘女子的善良,塑造一个崭新的女性形象,还是想借助故事的一般来衬托人性的复杂与生活的多面,我们最不能言说的就是那个大家已经承认的一个与社会心理有关的话题:真实的谎言。对于谎言,对于真实,到底是语言太苍白,太尖锐无法说清,还是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对生活的判断和认识发生了改变。总之我们将对谎言的默认的权利交了出去,并且对待与真实谎言有关的事情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真的与生活和解了,放弃了对生活的抵抗?还是我们将对生活的真实态度掩盖了起来,对于谎言后果的惧怕使得我们宁愿极力去粉饰伤疤,也不想承认或者承诺点什么呢?
附:
大老郑的女人
□魏微
一
算起来,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大老郑不过四十来岁吧,是我家的房客。当时,家里房子多,又是临街,我母亲便腾出几间房来,出租给那些来此地做生意的外地人。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这个小城渐渐热闹了起来,看起来,就好像是繁华了。
原来,我们这里是很安静的,街上不大看得见外地人。生意人家也少,即便有,那也是祖上的传统,习惯在家门口摆个小摊位,卖些糖果、干货、茶叶之类的东西。本城的大部分居民,无论是机关的工厂的学校的……都过着闲适、有规律的生活——上班,下班,或周末领着一家人去逛逛公园,看场电影。
城又小,一条河流,几座小桥。前街,后街,东关,西关……我们就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慢慢地衰老。
谁家没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起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东家长西家短的,谁家婆媳闹不和了,谁离婚了,谁改嫁了,谁作风不好了,谁家儿子犯了法了……这些事要是轮着自己头上,就扛着,要是轮着别人头上,就传一传,说一说,该叹的叹两声,该笑的笑一通,就完了,各自忙生活去了。
这是一座古城,不记得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项羽打刘邦那会儿,它就在着,现在它还在着;项羽打刘邦那会儿,人们是怎么生活的,现在也差不多这样生活着。
有一种时候,时间在这小城走得很慢。一年年地过去了,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还在着,可是一回首,人已经老了。也许是,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老了,可是人却还活着;如果你不经意走过一户人家的门口,看见这家的门檐里坐着一个小妇人,她在剥毛豆米,她把竹筐放在膝盖上,剥得飞快,满地绿色的毛豆壳子。一个静静的瞬间,她大约是剥累了,或者把手指甲剥疼了,她抬起头来,把手甩了甩,放在嘴唇边咬一咬,哈哈气……可不是,她这一哈气,从前的那个人就活了。所有的她都活在这个小妇人的身体里,她的剥毛豆米的动作里,她抬一抬头,甩一甩手……从前的时光就回来了。
再比如说,你经过一条巷口,看见傍晚的老槐树底下,坐着几个老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什么。他们在讲古诫。其中一个老人,也有八十了吧,讲着讲着,突然抬起头来,拿手朝后颈处挠了几下,说,日娘的,你个毛辣子。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小城还保留着淳朴的模样,这巷口,老人,俚语,傍晚的槐树花香……有一种古民风的感觉。
另一种时候,我们小城也是活泼的。时代的讯息像风一样地刮过来,以它自己的速度生长,减弱,就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了。时代讯息最惊人的变化首先表现在我们小城女子的身上。我们这里的女子多是时髦的。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在报纸上看到,广州妇女开始化妆了,涂口红,掸眼影,一些窗口单位如商场等还做了硬性规定,违者罚款。广州是什么地方,可是也就一年半载的工夫,化妆这件事就在我们这里流行起来了。
我们小城的女子,远的不说,就从穿列宁装开始,到黄军服,到连衣裙,到超短裙……这里横躺了多少个时代,我们哪一趟没赶上?
我们这里不发达,可是信息并不闭塞。有一阵子,我们这里的人开口闭口就谈改革,下海,经济,因为这些都是新鲜词汇。
后来,外地人就来了。
外地人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这个小城,在这里做起了生意,有的发了财,有的破了产,最后都走了,新的外地人又来了。
最先来此地落脚的是一对温州姐妹。这对姐妹长得好,白皙秀美,说话的声音也温婉曲折,听起来就像唱歌一样。她们的打扮也和本地人有所区别,谈不上哪有区别,就比如说同样的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就略有不同。她们大约要洋气一些,现代一些;言行淡定,很像是见过世面的样子。总之,她们给我们小城带来了一缕时代的气息,这气息让我们想起诸如开放、沿海、广东这一类的词。
也许是基于这种考虑,这对姐妹就为她们的发廊取名叫做“广州发廊”。广州发廊开在后街上,这是一条老街,也不知多少年了,这条街上就有了新华书店,老邮局,派出所,文化馆,医院,粮所……后来,就有了这家发廊。
这是我们小城的第一家发廊,起先,谁也没注意它,它只有一间门面,很小。而且,我们这里管发廊不叫发廊,我们叫理发店,或者剃头店。一般是男顾客占多,隔三差五地来理理发,修修面,或者叫人捏捏肩膀、捶捶背。我们小城女子也有来理发店的,差不多就是洗洗头发,剪了,左右看看就行了。那时,我们这里还没有烫发的,若是在街上看见一个自来卷的女子,她的波浪形的头发,那真是能艳羡死很多人,多洋气啊,像个洋娃娃。
广州发廊给我们小城带来了一场革新。就像一面镜子,有人这样形容道,它是一个时代在我们小城的投影。仅仅从头发上来说,我们知道,生活原来可以这样,花样百出,争奇斗艳。是从这里,我们被告知关于头发的种种常识,根据脸形设计发型,干洗湿洗,维护保养,拉丝拉直,更不要说烫发了。
等我知道了广州发廊,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有一天放学,我和一个女同学过来看了,一间不足十米见方的小屋子里,集中了我们城里最时髦漂亮的女子。她们取号排队,也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或者手里拿着一本发型书,互相交流着心得体会……我有些目眩,到底因为年纪小,胆怯,踅在门口看了一下就跑出来了。
我听人说,广州发廊之所以发财有道,是因为不单做女人的生意,就连男人的生意也要做的。做男人的生意,当然不是指做头发,而是别的。这“别的”,就有人不懂了,那懂的人就会诡秘一笑,解释给他听:这就是说,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里做男人的生意。听的人这才似懂非懂,恍然大悟,因为这类事在当时是破天荒的,人的见识里也是没有的。因此都当做一件新奇事,私下里议论得很有劲道。
大老郑是在后些年来到我们小城的,他是福建莆田人,来这里做竹器生意。当时,我们城里已经集聚了相当规模的外地人,就连本地人也有下海做生意的,卖小五金的,卖电器的,开服装店的。
广州发廊不在了,可是更多的发廊冒出来,像温州发廊,深圳发廊……这些发廊也多是外地人开的,照样门庭若市。那温州两姐妹早走了,她们在这里待了三四年,赚足了钱。关于她们的传言没人再愿意提起了,仿佛它已成了老黄历。总之,传言的真假且不去管它,但有一点却是真的,人们因为这件事被教育了,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一切已见怪不怪。
大老郑租的是我家临街的一间房子。后来,他三个兄弟也跟过来了,他就在我家院子里又回租了两间房。院子里凭空多了一户人家,起先我们是不习惯的,后来就习惯了,甚至有点喜欢上他们了,因为这四兄弟为人正派乖巧,个性又各不一样,凑在一起实在是很热闹。关键是,他们身上没有生意人的习气,可什么是生意人的习气,我们又一下子说不明白了。
就说大老郑吧,他老实持重,长得也温柔敦厚,一看就是个做兄长的样子。平时话不多,可是做起事来,那真是既有礼节,却又不拘泥于礼节,这大概就是常人所说的分寸了。当年,我家院子里结了一株葡萄,长得很旺盛,一到夏天,成串的葡萄从架子上挂下来,我母亲便让大老郑兄弟摘着吃。或者她自己摘了,洗净了,放到盘子里,让我弟弟送过去。大老郑先推让一回,便收下了;可是隔一些日子,他就瓜果桃李地买回来,送到我家的桌子上。又会说话,又能体贴人,说的是:是去乡下办事,顺便从瓜田里买回来的,又新鲜,又便宜,不值几个钱的,吃着玩吧……一边说,一边笑,仿佛占了多少便宜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