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永恒的泪 不尽的愁

作者:陆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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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一大早——秋冬时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她去萨维奥洛夫车站给列车车厢挂钩,每天晚上,秋冬季节也是漆黑一片——回家。战前,安娜·费多托夫娜当的是统计员,但是,一九四一年铁路上人手不够,于是,她志愿去了那里,后来就这样被留了下来。那里发了工作人员供应卡、口粮。她疲惫不堪、过早驮背。从一九四一年秋,她们中谁也没有离开这里。男子汉没了,但有孩子,安娜·费多托夫娜拿出了自己全部的铁路津贴贴补了一半人员的生活费用。
  “安娜,你为什么全拿出来?你用镜子照照自己吧!”
  “伙伴们,不是给你们,是给孩子们的。至于镜子,即使战后,我和你们照不成了。我们照镜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照镜子的时间过去了,可泪水没有流完。阵亡通知书还在一份份寄来,痛苦的回忆还没有消失,他们床上的枕头还没变凉,大家合用的宽敞厨房里在凄惨地办着集体阵亡的羹饭。
  “朋友们,邻居们,姐妹们,为我的丈夫沃尔科夫·特罗菲姆·阿甫杰耶维奇祈祷吧!我用他战前得奖得来的留声机换了些猪油,现在我要留声机有什么用!安妮娅,亲爱的,你和我哭哭吧!”
  “玛莎,我哭不出来了。我的泪水已经哭干了。”
  特罗菲姆·沃尔科夫留下了三个“小沃尔科夫”,三个,大的才九岁。此时,泪水,此时泪水有什么用,此时能帮忙的只有一个:肩并肩。女人们用组成人墙保护孩子,使他们免遭厄运。瓦连京娜(沃洛佳的母亲)挨着波琳娜,波琳娜与女儿罗佐契卡住在一起,在旧制度时期她家是个洗澡间,只有一个小窗,光线暗淡,整个单元的人都叫罗佐契卡“白玫瑰”。波琳娜挨着拖着三个孩子的玛莎·沃尔科娃,玛莎挨着药剂师柳芭——她有一对双胞胎:盖拉和尤拉,两个人加起来才十三岁。柳芭挨着安娜·费多托夫娜,而安娜·费多托夫娜又挨着瓦连京娜的另一侧。尽管安娜·费多托夫娜身边没有孩子需要保护,但孩子是大家的。他们的母亲,他们的父亲,假如现在还活着的话,是不一样的,但是孩子是我们大家的。单元里的孩子是大家的:这里洗澡间、储藏室改成了住家住的房间,还是打国内战争那时起,正门已经被封死,有公用的走廊,公用的厨房,那些年代,她们聚到厨房常常出于同一个原因。
  “我亲爱的朋友们,轮到我的丈夫了,”波琳娜强忍着泪水,搂着自己神情一直很严肃的罗佐契卡——半明半暗洗澡间以及黑暗的战争岁月彻底地把她变成了“白玫瑰”。“我的丈夫瓦西里·安东诺维奇英勇地牺牲了,连他葬在什么地方,也没有通知我和我的女儿。”
  安娜·费多托夫娜和大家一起喝了悼亡酒后,回到自己的家,她在入睡前一定要念念两封信和一张阵亡通知书。过了一日日,一周周,一月月,一年年。再度受伤的弗拉基米尔②从战场回来了,他是惟一能回到住着五家五个寡妇(还有孤儿)的单元的男人。之后很快胜利了。莫斯科人纷纷从疏散地、前线、医院返回住地,城里热闹了起来,单元里也与城市一起有了生气。重新布满了欢笑声、歌声,之后,邻居沃洛佳与隔壁门廊里的姑娘里玛结了婚。
  “你怎么能这样?”当沃洛佳邀请安娜·费多托夫娜参加他们的婚礼时,她含着泪水痛苦地问。“要知道,我的伊戈廖克曾经想和她通信,你怎么能这样?……”
  “安妮娅大妈,请原谅我们吧,”弗拉基米尔内疚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理解,不过还是邀请您参加我们的婚礼。”
  日复一日。安娜·费多托夫娜仍旧早上上班,晚上念信。起初,这是痛苦难熬的需要,继而变成了对儿子的哀悼,之后变成了不念就不能入睡的一种痛苦习惯,最终变成了每晚必然与儿子最重要的谈话——与永远是个孩子的伊戈廖克的谈话。
  两封信,她早已倒背如流,而她睡前还是迫不及待地念,仔细地盯着信中的每一个字母。由于每晚都念,信很快破了,折叠的地方裂开,纸边破烂不堪。于是安娜·费多托夫娜去了一个熟悉的打字员家里,自己用一个手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了一遍。她和这个女打字员早就认识,还是在二十年代饥荒时她们一起到莫斯科的。女友想帮她打发黄的信,可安娜·费多托夫娜不让,结果她打了很长时间,笨拙地用一个手指一个一个地敲打。结果,现在她有了打字的拷贝,信的原件保存在首饰盒子里,这里保存着许多珍贵的东西:伊戈尔的一撮头发,折叠起来的红领巾,还有在战前死得不明不白的丈夫获得过的一枚“沃罗希洛夫射手”证章,还有一些照片。拷贝就放在床头柜上的纸夹里: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读,希望每天夜里都梦见伊戈廖克,然而,她总共只梦见过两次。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起,她的私人生活就是这样,不过还有一个共同生活,它集中体现在:一起下厨房,一起读报,一起回忆,一起忙碌,共同的欢乐,共同的忧愁。没能回到这个住宅的不只是伊戈尔一个人,还有别人的父亲、别人的丈夫,不过,他们不仅年龄比她的儿子大,而且比他似乎更有活力,因为总算留下了后代,他们正在这套住宅里有吵有叫,有哭有笑。而伊戈尔死后只留下一些课本、一辆旧三轮童车,他誊抄喜欢诗句、格言的一本笔记本,还有一本集邮册。还丢下了妈妈本人:一个孤苦伶仃、面容憔悴、接到阵亡通知书不再哭泣的娘。邻居们嗓门很大,灾难的四十年代,一起悼念把她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不,她们从来没有忘记孤苦伶仃的安娜·费多托夫娜,她也从未忘记她们。不过压在她心头的忧郁无形地抑制了正在成长一代的欢笑声:这一代人要么已经忘记了伊戈尔,要么压根儿没有听说过她的伊戈廖克。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安娜·费多托夫娜从来没有因为什么而抱怨过,然而有一次在他们的厨房里差一点引起严重的不和。
  这发生在里玛在产院顺利生下头胎的时候。弗拉基米尔的母亲之前已经去世了,父亲还是在一九四一年在斯霍德尼亚郊区当民兵时已经牺牲,因此在庆祝会上,弗拉基米尔请安娜·费多托夫娜做教祖母。安娜·费多托夫娜不仅一百个同意了,而且十分高兴:既因为别人欢乐时没把她忘了,也因为她自己:她自然从小就了解沃洛佳,几乎把他看成自己的亲人,与他的母亲亲如手足,对他的父亲也很敬重。然而在高兴答应之后,她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尽管她一句话也没说,但弗拉基米尔明白她此时想起了伊戈尔。接着他叹了口气说:
  “我们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伊戈尔’。让我们的单元里再有一个伊戈尔。”
  安娜·费多托夫娜多少年来第一次笑了,之后大家为新生的伊戈廖克举办的庆祝会办得友好、热烈。五张不同规格的饭桌拼成一张大饭桌,安娜·费多托夫娜上座,邻居们不仅为新生儿,为年轻的父母,而且为她——教祖母干杯,她自然站起身,为对她的儿子幸福的回忆——给刚诞生的小公民取了他的名字纪念他——干杯。
  一个星期后,幸福的母亲抱着孩子从医院回家了,她一进门就说根本不可能考虑什么伊戈尔。第一,她早决定给自己的头生子取名安德烈,以纪念在战争中牺牲的亲爹;第二,伊戈尔这个名字现在一点也不入时③。幸亏里玛与弗拉基米尔的所有争论都发生在安娜·费多托夫娜上班的时候:自然而然是里玛胜利了,但是,年轻的父母与邻居共同决定:暂时什么也不对安娜·费多托夫娜说。之后,大家一起沉默;又过了几天,弗拉基米尔用安德烈·弗拉基米罗维奇的名字给儿子报了户口,晚上,大住宅里大家又举行了会餐,会餐时,里玛把秘密登记的事告诉了安娜·费多托夫娜,还给她看了崭新的出生证。不过,安娜·费多托夫娜看的可不是新的证件,而是里玛一双充满幸福的黑眼睛。
  “我的伊戈尔可爱过你,”安娜·费多托夫娜说,“他曾想与你通信。”
  “我在隔壁门廊里住了一辈子,为啥要写信,”里玛笑了一下,但笑得拘谨,不知怎的,有点内疚。“上学也是在同一个学校,只不过他在十年级二班,我在八年级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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