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向山水和圣人致敬——余光中《山东甘旅》析评
作者:黄维樑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余光中说,他的蓝墨水的上游是汩罗江。光凭这句话,他的民族感情已显得充沛洋溢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超现实主义于台湾兴起时,余光中写诗吊屈原;在六十年代艾略特的诗歌和诗论从西方东来时,他撰长文发扬李贺的诗艺。他在美国留学或讲学时,心系五陵少年和长安丽人;在大学小城的图书馆,故国神州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美利坚“虽信美而非吾土兮”,他向《纽约时报》的油墨狂嗅古典中国的芬芳。余光中留学美国,在大学里教授英美文学,用舶来的自由诗形式写诗,而他是民族感情浓烈的作家;他在七十年代写的《乡愁》一诗,传诵于海峡两岸三地以及海外各地,他成为“乡愁诗人”,也可说是民族诗人。
九十年代以来,余光中经常到中国大陆各地讲学、旅游。南京、厦门、四川等出生地、求学之地,他都去过。泪罗江畔的屈子祠,他馨香顶礼过。他的乡愁已消解了。二○○一年的春天,余光中有山东的壮游。登泰山,临黄河,在济南的文化长廊礼拜历代的圣人贤人,事后写成《山东甘旅》一文。他的民族精神书写,攀上了新的高度,巍巍然如泰山。
《山东甘旅》分为四章:《春到齐鲁》《泰山一宿》《青铜一梦》《黄河一掬》。《春》章写济南山东大学新校区的春色,他漫游众芳之园,但愿化为蜜蜂,把梨花、海棠、丁香的香泽都亲了。群艳之尤是丁香,七十二岁的诗翁,他的妙思(Muse)还非常年轻,“亲她,宠她,嗅她,逗她”,成为了花事、乐事。余光中写桃花,古雅浑成,“桃花天天,冶艳如点点绛唇”一句,而桃花之美尽在其中,《诗经》(“桃之天天”)、宋词(词牌《点绛唇》)之典尽在其中。
更古雅,而且朴厚的,是接下来的松柏之笔。“同为地灵所育,灼灼群芳只争妍一季,堂堂松柏却支撑着千古。”文章于是由柔丽进入苍劲,这古风可掬的对仗句是其过渡。余光中把松柏喻为金刚:“从济南的千佛山到灵岩寺,从岱庙到孔庙与孟庙,守护着圣贤典范、英雄侠骨的,正是这一排排一队队肃静而魁梧的金刚。”已自称且公认为诗翁了,而其想像力仍然喷涌如泉城(济南)之泉。松柏是金刚,是长老、华胄,余光中这样说。“朝代为古柏纹身,从蟠根到盖顶,顺着挺峻高昂的巨干……”而松柏的分别呢?“古来松柏并称,而体态不同。大致而言,柏树挺拔矗立,松树天矫回旋。譬之……”
看官,比喻大师的本色又显现了:“譬之书法,柏姿庄重如篆隶,松态奔放如草书。泰山上颇有一些奇松,透石穿罅,崩进而出,顽根宛如牙根,紧咬着岌岌的绝壁……”这里喻中有喻,我们得仔细阅读余氏文字的工笔,在这个一般人匆匆读字的“读图”甚至“图腾”时代:“翠针丛丛簇簇,密鳞与浓鬣蔽空,黛柯则槎桠轮困,能屈能伸,那淋漓恣肆的气象,简直是狂草了。”对篆隶、草书、狂草之喻,祖籍山东的文论家刘勰,我想一定拍案称快。柏如篆隶,松如草书吗?山东人王羲之若闻余光中之喻,会否也挥毫潇洒一番?余光中的山东之旅,至少观赏过上千株古柏,其风骨道貌,“那气象,岂是摄影机小气的格局所能包罗?”这里他崇中华的自然,抑现代的科技,无理而有趣,是其谐谑处。《山东甘旅》的《春》之章,我导游至此,跟着是《泰》之章了。
余光中有他的文学理论。其理沦不后现代,也不后殖民,更不解构;或者可说有点“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色彩吧:他论游记之美,认为作者下笔时,宜感性与知性并重。具感性,即有艺术;具知性,即有文化。《山东甘旅》是文化之旅,是“余道一以贯之”的作品。《春》章写丁香,除了其美色外,她的科属以至药用功能都写到了,仿佛一半出自李时珍的手笔。《泰》章写泰山,我们在此读到一堆地理和历史的资料。余光中堆资料、砌资料,把一堆石头切割打磨成为有光泽、有光彩的文学美玉。在《泰》章中,余光中列举了泰山周遭的山名后,说泰山立于平野,天地间“似乎有意腾出一整幅空旷,来陪衬这东岳的孤高,惟我独尊,像纸镇一样镇压着齐鲁”。好喻成双,紧接下去是:“又像是一块隆而且重的玉玺,隆重地盖在后土之上,为了印证她是所有帝王的版图:所有帝王,不仅是秦皇与汉武。”泰山是高、重、稳的象征,常见于成语。“占了地利,儒家的至圣与亚圣每当用喻,辄就近取材,你一句‘登泰山而小天下’,我一句‘挟泰山而超北海’,就把自己的‘家山’愈炒愈热。”余光中和“后现代”的Johnny Kong(孔仲尼)先生开玩笑了,说他善于炒作。
这是游记的一种“闲笔”、趣笔而已,泰山当然是要严肃对待的。话说众人清早起床,准备观日出:“大家心里都在奢望,从茫茫的雨雾深处,从蓬莱仙岛的方向,徐福带六千童男女一去不返的烟波里,比一切传说更古老一切预测更新的,那太阳,照过秦皇与汉武汉光武,照过唐玄宗与清圣祖,还有……奢望它此刻能排开一重重传说一页页历史,用它火烫的赤金标枪射我们苦盼的眼瞳,给我们永生。”余光中期待着,然而日出终于没能看到。天下也看不见,连泰山也几乎看不见,余光中只能苦笑:“孔夫子的豪语变成了空头支票。”日出没看成,希望看到黄河。
《黄》章写余光中一行人从济南北上,奔向黄河。汽车经过鹊山,就是赵孟頫《鹊华秋色》画中的山。济南附近又有开山,徐志摩乘坐的济南号飞机撞的就是此山。余光中赴山东前,先做好功课。他嗜读地图,大山以及小山,大河以及小河,都在他的好奇心范围之内。登过了大山泰山,现在到了大河黄河了,余光中多少篇诗写过的黄河,李白的黄河,《黄河大合唱》的黄河,他自己《民歌》(“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的黄河……黄河,黄河,他来了,他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刹那问的兴奋,他激扬的感情流滚起这样的文字波涛——既是黄河式的,也是余光中式的:
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余光中墨水的上游是泪罗江,也是长江,是黄河。现在他拜过了黄河。四十年代离开后土时,他“风吹黑发”,九十年代回乡时“雪满白颜”。在黄河边,“乡愁诗人”的眼睛湿了。诗人的鞋底粘着黄河的湿泥,他就穿着泥鞋登机。《黄》章在上引文字的昂扬激越乐章之后,以夜曲般的舒缓调结束:“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
青黄相接。《青》章写济南市中心泉城广场的文化长廊,广场在一九九九年建成,其文化长廊是余光中“在山东所见最有深意最为动人的现代建筑”:“三层楼高的空阔廊道上,每隔十米供着一尊山东圣贤的青铜塑像,连像座有二人之高。十二尊塑像由南而北,依年代的顺序排列。”这十二位圣贤是:大舜、管仲、孔丘、孙武、墨翟、孟轲、诸葛亮、王羲之、贾思勰、李清照、戚继光、蒲松龄。每尊铜像都有余光中数百字的描写、议论、抒怀。学识广博的余光中,在贾思勰像前,坦率承认:“真是惭愧,这名字我从未见过。”贾思勰是农业家、《齐民要术》的作者。
七十年代余光中游历伦敦,在西敏寺的诗人之隅(Poets’Corner)对着莎士比亚、米尔敦、拜伦的塑像和魂魄,大发思英国古人的幽情。诗歌不朽,云石的雕塑至少可矗立数十年数百年。诗是余家事,余光中和妙思,签了终生盟约,誓言白头偕老,他自然希望诗人生前身后都得到善待礼遇。他羡慕那些无韵体(blank verse)和十四行诗(sonnet)的作者,铿锵的节奏、丰盈的意象凝铸成生动的塑像。余光中当时联想翩翩,发而为文,文坛的敌人竟说他希望死后也被供奉于此。这自然是误读。余光中不是早写过,《当我死时》,白发盖着黑土,长卧在长江与黄河之间吗?如今他正在长江与黄河之间,在泰山不远处,在乡愁诗人民族文化之乡的中心,表达他对民族文化英雄的孺慕、景仰之情。
面对圣贤,余光中夹描夹叙夹议,把古代人杰的成就,作了若干现代论述(discourse)。管仲治齐,“通货积财,与俗同好恶”;余光中说:用现代的话语,就是“发展经济,顺应民心”;其“仓廪实而后知礼节”等语,强调民生重于一切,实为今天大陆的“硬道理”。在王羲之铜像前,余光中神往于《兰亭集序》的情景,而且和书圣风趣起来:“眼前的铜像宽袂长带,临风飘然,是永和九年水上吹来的惠风吗?书圣举着右手,五指似握笔之状,头则向左微昂,不知是在仰观宇宙,还是想起了晚餐有肥鹅。其实雕塑家何不让饕餮客抱一只鹅呢?”这样的书写,使一千六百多岁的王羲之活起来了,书圣变为饕餮客,与肥鹅联在一起,圣者的形象被幽默地“颠覆”了。用较为传统的文论“话语”来说:余光中用了戏笔,于是辞章乃摇曳生姿。
余光中的多元思路和笔路,在戚继光像前又显露出来。他不再开玩笑,而是肃穆地称颂他——“可称最早的抗日英雄”。曾经抗战之苦的诗人,回顾民族的痛史,悲慨地说,“倭寇的后人屠杀了戚继光的子孙”。祖籍山东的刘勰千多年前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诚然,敏感善应的朝圣者(用语或太重了,改为朝贤者吧)余光中,其心潮就因为诸圣诸贤的时代风云和个人际遇而起起伏伏。在最后一尊铜像蒲松龄之前,他一眼就觉察到《聊斋志异》作者“面容清苦,额多皱纹”。这位穷书生一生“只教私塾,到七十一岁才举贡生”。
《青》章写蒲松龄,近千言,可独立成一篇文论小品,甚为佳妙。余光中从塑像的主体,写到铜像脚底的金狐狸。何以是金色的?他用悬疑笔法,先问后答。由狐狸到狐仙,《聊斋》的鬼故事来了。寒士在寒窗苦读,苦闷引生幻想,幻见绝色佳人,这不像西方歌德笔下“浮士德心动而魔鬼出现么”?余光中这几句话中西并观,大可铺陈成为一篇比较文学论文。余氏手握五彩璀璨之笔,用黑色笔来写文学批评。《浮士德》《聊斋》的比较之后,余氏概述《聊斋》内容与语言特色,说它在诸经典说部之外,“为中国小说探得新境,自成一家”。他又简要地把《聊斋》和《楚辞》、李贺诗相提并论,加以比较。这里没有二十世纪的各种“主义”(一isms)、“后学”(post一)文评的时髦术语,然而——评论家的功力具现无遗。接下去余夫子自道中学时耽读《聊斋》,故事曲折,语言雅洁,他“想入非非……难怪我就变成狐迷了”。有了比较文学的观照,以及文学史论的透视,到了这里,余光中的经验交代,是“读者反应”的范畴了。日间游览时闲聊《聊斋》,狐仙仿佛,当晚可有异事异象可志?余光中写道:“那天晚上,狐狸倒没有来找我,若非蒲翁喝止,便是因为我这书生太老了。”自言妙思仍然年轻的余翁,这里说自己太老了。自我调侃,读者乃能增加阅读情趣,而作者娱人亦娱己,应能延年益寿吧!
读了十二位圣贤豪杰、十二种成就和十二副笔墨,或庄或谐,读者乃知作者论述中的文化,在严肃的历史感之外,还有活泼的生命力。余光中礼拜“这些伟大的、睿智的、威武的、多情的魂魄”,且和他们对话,因为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