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向山水和圣人致敬——余光中《山东甘旅》析评

作者:黄维樑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显赫的地标祭告天地,宣示他正统的权威。
  泰山为五岳之尊,因为它是东岳。易经以震卦代表东方,《说卦》指出:“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东方是太阳所出,春天所由,自然是万物所生,功同造物。又指出:“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至于南方的离只得中女,西方的兑只得少女,北方的坎也只得中男,所以泰山成为众岳之长,峰顶刻立“五岳独尊”的石碑。
  在中国哲学里泰山占了如此的优势,难怪历代帝王都要东巡来此,祭祀天地,所以泰山也成了政权继承的阳刚图腾。政教相辅,儒家和道家的宗教景观相互辉映,从山下的泰安城一路攀登到山顶。从平地的神府岱庙到山顶的碧霞祠、青帝宫、玉皇庙,多为道观,但中途的普照寺、斗母宫都是佛寺,而红门宫则释道合一,并祀弥勒佛与碧霞元君。至于儒家文化,则登山起步不久就有坊门巍巍,纪念孔子当年登临故事,到了玉皇顶前又有孔庙。
  峨峨岱宗,中华历史、宗教、文化的一大载体,不愧为人文气象最恢弘的名山。而载体的本身,众山罗拜,群峰簇拥,阴阳一割,神秀独钟,更为人文的价值提供了宏观壮丽的场景。就像一座纪念堂,鬼斧神工,本身已经是美的一大存在,更无论它所珍藏的纪念品了。泰山正是如此:几千万年以前,伊神之力,把燕山一推,又把喜马拉雅山一挤,就捏出了皱成了这么一大堆的岱宗,至今历齐鲁四百里方圆,青犹未了。几千年前,伊人之功,把泰山之石切割成形,有的立坊,有的盖庙,有的铺路,有的造桥,更幸运的一些就刻成了历代的碑文,或篆或隶,或行或草,人怕忘记的,都交给顽石去深刻保存,风霜去恣意摧毁。
  泰山地位如此崇高,经过历代名士题咏,名气更加响亮,甚至常见于成语,成了崇高、重大、安稳的象征。占了地利,儒家的至圣与亚圣每当用喻,辄就近取材,你一句“登泰山而小天下”,我一句“挟泰山而超北海”,就把自己的“家山”愈炒愈热。最有趣的是李斯,在《谏逐客书》中对秦王如此进言:“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李斯是楚人,举高山为喻却推齐鲁的泰山。他当然不便推举楚山,但对秦王上书,却也不举华山,甚至境内更高的终南山或太白山。那时秦王尚未一统天下,东巡泰山,不过前代的帝王从伏羲、神农一直历尧舜而禹汤,传说都封过泰山,已成传统。李斯不说泰山高,而说其大,乃强调其“博大有容”。
  古人要登泰山,是一件大事,不但费力,而且费时。若是天子登山封禅,那排场就大了。马第伯的《封禅仪记》述后汉光武帝于建武三十二年车驾东巡,正月二十八日从洛阳出发,二月九日才到曲阜。两天后抵泰安,派了一千五百人上山修路,再过三天,天子、诸王、诸侯及百官才斋戒。次晨正式登山,山道峻险,不时要牵马步行,上行二十里才到中途,更得留下马匹,辛苦攀登。陡径窄处,两边石壁相隔只五六尺。早餐后起步,下午五点多才抵天门。
  这是公元五十六年的盛典。一千七百多年后。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也是隆冬之际,姚鼐在泰安知府朱孝纯陪同下,由南麓登岱。事后他在《登泰山记》里说:“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这情况比汉代已方便不少,跟今日的条件接近了。
  不过姚夫子走的是泰山西路,沿西溪即今黄西河的山径,过凤凰岭山脊到中天门,再左转登峰造极。今日的登山者多从岱宗坊起步,一路循着泰山中路,经红门宫、斗母宫、柏洞而达中天门,再与西路会合,经五松亭、十八盘而抵南天门,玉皇顶便在望了。
  如果由中路徒步上山,岱庙到玉皇顶的垂直海拔虽为一千五百四十五米,实际爬坡的脚程却有九千米,即九公里。常人要步完全程,得跨六千六百六十级蹬道,约需六个小时。
  我登泰山,既非踵武姚鼐之西路,也非效法国彬之正途,而是避重就轻,半途起步,简直愧对东岳之神。这恐怕要怪山东大学校方低估了我的“健步”,安排行程,到半下午才开始登山。四月五日,正是清明节当天,山大外事处的夏建辉先生与中文系的孙基林教授陪着我存、幼珊与我,上午参观过孟庙,便从邹城北上,中午在泰安接受了山东科技大学的午宴,餐后又去岱庙巡礼,一直到下午三点,才左盘右旋,沿着黄西河一路乘车上山,直达中天门。
  中天门海拔逼近千米,坡道已过了五公里半,早已超越半途了。下得车来,凛冽的山风就撞了个满怀,寒意直袭两肘,像山神喝一声口令,警告你,东岳的地段到了。不由你不倒抽一口冷气,周身的汗毛警戒了起来。
  再往上就没有车道了,背包和提袋必须随身携带。五个人就又背又拎地踏着黄土,向西侧的凤凰岭走去,不久就到了索道起站。索道建于一九八三年,连接中天门与南天门,全长二千零七十八米,垂直距离六百零三米,单程只需八分钟。由于运客是往复方式,车厢到站只是减缓,并不停定,乘客上车必须敏捷,所以会紧张失笑。
  刚刚坐定,笑声还未停,车厢忽然凌空而起。五人齐发低抑的惊呼,有一起从悬崖跳水的幻觉。那么大一整座山岳,横岭侧峰,忽然从我们脚下给抽走,无依无凭,我们竞白日升天,乘在同一片云上,要飞到,咦,哪里去呢?透明的立方云阁外,由于琉璃的长窗紧闭,隐隐只传来天风呼啸,似乎大块在暗暗转轴,此外,群峰都寂寂,不像有什么异样。不过做八分钟的仙人罢了,本来值不得大惊小怪,于是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不觉得是飞着,倒像是在浮游嬉戏,带笑相看,都感到幸福非凡。可怕的秦始皇啊,蜂眼眈眈,当年远途跋涉来登山,如果能看到我们此刻的逍遥,又何苦去蓬莱求仙求药呢。这么想着,上面那翘首天外的月观峰,原来只让我们仰窥其下颔的,竞已朝我们转过脸来。那许多傲然的山头,大大小小,都转过了脸,低下了头来。索道到站了。
  返仙为凡,再下车时,天风迎面掴来,高处果然寒不可胜,比刚才的中天门显然又低了几度,只有七八度的感觉。加上天阴风劲,东岳果然不可儿戏,大家纷纷加衣。我在厚袄外面更戴上呢帽、围巾,披上大衣,顶风前进,仍觉寒意袭脊,呼吸紧张。
  淡赭带灰的城楼侧影,鸱尾隐隐,南天门近了。这里是中天门仰攀的目标,有名的十八盘天梯到了顶级,汗尽的山客到此才苦尽甘来,可以回头一笑了。比起十八盘严苛的折磨来,此去玉皇顶的登天坡道几乎像坦途了。我们的五人行,避重讨巧,以八分钟的逍遥游代替了八十分钟的鲁道难,似乎是聪明之举,但平白放过了机会,未能徒步登山,向东岳致敬,却不甘心。
  过了南天门便是天街,游客便多了。靠山的一边是旅馆与商店,人气显得颇旺,不下于城里的闹街。但山壁下面却是众峰簇拥,涧谷深幽,地老天荒的一片沉寂,偶尔几声鸟叫,填不满万古的空山。向晚的阴翳已有些暮意,云正从谷间层层升起。两百多年前,姚鼐在游记里曾说,泰山土少而石多,石状少圆而多方,石色苍黑;又说树多为松,生于石罅,其顶皆平。今日的东岳仍然如此,南天门一带的花岗巨岩,层层相叠,灰褐之中透着锈赭,倒像是一位喜欢整齐的山神堆积木一般地理过。山东此行,在千佛山与灵岩寺所见也如此,灵岩寺后的石山高耸而方正,俨然像一座城堡,令人过目不忘。
  但此刻令我们注目的,却不是山,而是人。踏在岱宗魁伟的肩上,俯瞰只见群山朝岳,磊磊错杂着嶙嶙的背后仍然是峥峥,郁郁苍苍,历齐鲁而未了,而收拾不了。不识法相,只缘身在佛头的颏下。登临到此,果真就能把世界看小吗?反倒是愈看愈多,愈多愈纷繁,脚下凭空多出一整盘山岳:我们算什么呢,竟敢僭用这么高的“看台”,这么博大的“立场”?
  反倒是这天街上迎面走下坡来的人里,似乎有不少军人,一时只觉得满目苍苍,都是又长又厚的军用大衣,一片草绿的底色上闪耀着金色的排纽,披着深棕色的翻领,令人幻觉这高处像有个兵营。难道泰山顶上是什么边关要塞吗?
  “哪来这许多解放军呢?”我转身向扁圆贝瑞黑帽下瑟缩的我存,带着些微惊疑说道。
  “我也觉得奇怪。”她说。
  “平地好暖,山上却这么冷!”紧裹在火红风衣里的幼珊,顶着削面的天风诉道。
  在前面领路的建辉与基林,这时走了过来,把她们手上的提袋接去。
  “没问题吧?”建辉笑笑打量热带远来的三个山客。他身材健硕,无畏风寒,甚至把大衣挂在臂上,备而不用,俨然余温可贾。他见基林没带大衣,便要借衣给基林。基林虽然脸给吹得通红,却表示没有必要。
  “已经到了。”基林说着,一面为我们指点。“右手这一座是碧霞祠,上面,便是我们今晚住的神憩宾馆。”
  从月观峰过南天门,再踏陡斜的磴道到玉皇顶,不过七百五十二级,可是地藏菩萨在下面扯后腿,凛凛天风在上面呼应,却也脚酸了,到后来,每提一步,就像要跨高高的门槛。回顾来路,已经半陷在暮霭里,并不觉得自己终于修成了神仙,却需要好好休息一夜了。
  临睡前建辉提醒大家:要看日出,五点整就得起身。
  入夜后气温更低,但十点一到,旅馆就把暖气关了,也没有热水可用。我存和幼珊母女平常就惯于早睡,这时也顾不了厚被褥有多阴湿,就专心一志上了床,去追求冷梦了。
  我却有些不甘。夜宿泰山,竟然在这高贵的绝顶抛下了一整座空山的仙人与古人、传说与轶事、那许多飞瀑、奔溪、盘道、绝壁、绝壁上危攀不坠的蟠蟠孤松,抛下了满山满谷的顽石、灵石、石上刻画的成语、名句、隆重其词的纪铭,只为了早睡早起,去看一眼未必能睹的日出?
  我戴帽披衣,推门而出,把自己交给泰山的春夜。呼喝的天风迫不及待把我接了过去,除此之外,四周的夜色一片岑寂。神憩宾馆前的旗杆上,只有长索在风中拍打着高杆,杆顶的天空飘着阴云,时疏时密,一轮未满的冷月出没其间,半明不昧的有一点诡魅。这才记起今夕何夕,竟是清明之夕。一念既动,又加风紧,徘徊了不久,就回去睡了。
  但也睡不了多久,五点不到又再起床。对房的建辉与基林也起来了。大家都在衣橱里找到了那草绿色的军大衣,穿上了身。原来那是旅馆的标准配备,因为山顶比人间总是要低七八度,尤其是十二月到翌年三月,山上的气温恒在零下。现在虽已四月,山顶也只有六度,比下面的泰安市足足低了八度。
  众人戎装相对,怪畀加上臃肿,互相指笑了一阵。连昨天逞勇的建辉与基林也都武装了起来,足见凌晨的酷寒不可儿戏。更糟的是建辉的苦笑,说外面已下雨了。
  果然劲风策细雨而来,凌晨的寒湿里,早有人影走动。不久山脊上的拜日族愈聚愈多。人声呶呶起落,向东边的日观峰蜿蜒而行。天地间惟我们在蠕蠕爬行,只为及时去朝拜东海的日出。天色幽昧,像罩在半球暗紫的大蛋壳之内,苦待太阳的血胎娠满,啄壳而出。
  清明节日出,应为五点三刻。才五点半,拱北石四周早攀满了人影,大半是成双或呼群而来,有些登上危岩向东窥望,有些踱来踱去,有些则镁光闪闪,照起相来。但大家心里都在奢望,从茫茫的雨雾深处,从蓬莱仙岛的方向,徐福带六千童男女一去不返的烟波里,比一切传说更古老一切预测更新的,那太阳,照过秦皇与汉武汉光武,照过唐玄宗与清圣祖,还有处处不放过题诗也算是一种不朽吧那乾隆,奢望它此刻能排开一重重传说一页页历史,用它火烫的赤金标枪射我们苦盼的眼瞳,给我们永生。因为人上人下,千古兴亡,此刻正轮到我们在岳项见证永恒,见证刹那的永恒。因为此刻该我们来小天下。
  雨虽停了,天也晓了,却未破晓。暗紫色的诡秘天帷转成了灰蒙蒙的雨云,除了近处的玉皇庙瓦顶俨然还盘踞在天柱峰头,远山深壑

[1] [2]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