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日历日历挂在墙壁
作者:苏伟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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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任何人无法得知。
他们终于没有留住冯冯。看似老太太豁然觉悟,放由冯冯决绝而去;另一个原因是真实生命的确会发生,阿童出现了。
如同面向一座废墟,朱爱伦笔直下沉,她摸到某页折角,老太太刻意作的记号。翻开来,内容写着老爷回国了。“日记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老爷回国显然在为“孙女”阿童的出生作准备。更清楚的是,未来,他们之间只容得下一个人存在。
冯冯不见那天,老爷在日记中再度出国。
小寒节气,宿星鬼辛巳年,不利西方。老爷生平头一遭出国,送他由松山机场出境,敦化南路风吹树梢林荫森然,一派大户人家后院。他将经过日本停留三天,以后一路往东,越过换日线,一天两次黑夜。为什么他去西方,却往东走?
大家看着老爷一路向西方出走。
在另本书里,折角作记号的段落,翠翠有个永远的等待。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
以后,老爷有没有回家的可能呢?用什么方式回来?
亲爱的芝加哥男人纳尔逊:我们往东飞行,几乎没有夜晚。
老爷怎么死的?当然死在女人手里。那距老爷出走十年光景。
亲爱的纳尔逊:无论是再见或永别,我想说的是我不会忘记你。
老爷入土当日五个儿子披麻带孝去送葬,剧情重演,仍旧掩饰外头女人那样隐瞒老太太。葬礼结束,儿子们回来怀里藏了个刚出生几天老鼠大小脱水似女婴掩护运进屋。
最亲爱的纳尔逊:在你死前听到你的情况令人高兴。你不想写信,我也就不想写信。要能见到你该有多好。我已五十五岁。
等阿童回过魂长了点肉才正式被抱出来亮相,老太太、女婴照面霎时两人欢笑相认,一直都在等待的信件终于寄到。“这是谁的孩子?四北的?小童子脸长得真像你爹!”从小这么叫,大魏、晋二、南三、四北、朝五。现在阿童连身份都有了。四北的就四北的吧!认了亲,太顺利了,满屋子男人一律手足失措。全缺乏长辈气派,倒像阿童是晚到四十年的小幺妹。如此遥远如此靠近。
阿童几乎养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说法是老爷会喜欢。阿童第一个发的单字是爷爷。阿童还老对着虚空叫爷爷!爷爷!好像那儿真有个人。
黄昏把河面装饰了一层薄雾。翠翠望到了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想头,她想:“假若爷爷死了?”
阿童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到了十岁。
最早,《边城》的故事是这么开始的:
在一种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给这个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咱们阿童则长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成天走来晃去瘦腰翘屁股小女生,有六年日记写龄。
老太太这厢日记堂堂迈进入第某个十年,,早失去展览的姿态,没那么长展期的。不必等到第五个十年,日记已经俨然活化石,如高加索露天史前岩画,中世纪蜥蜴、牛群、山羊、尖嘴乌、跳舞、游泳、狩猎……谁要考古先民生活,这里就是了。
日子过着,没什么正常不正常,倒称得上平静。这天,没任何道理大家恐惧的事儿乍然进开了。“越怕的事越容易炸炉!”阿童名分上的母亲田林林说。
非常亲爱的不那么恶心的你:金花鼠和兰花鸦对冬天的来临有什么反应?
阿童生母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找上门,指名道姓要找老太太。之前这个家庭里的人都当她死了。
最亲爱的纳尔逊:十一月漫长悲哀,我母亲正在死去,她最终离开了人世间。正如你说,这些老妇人紧紧抓住生命不放!最后三天,几乎一直睡着。“今天,我没有活着。”以后再也不会有母亲要去世,我也不会耽搁那么久才给你回信。
阿童上学去了,门户洞开,恰巧就是老太太应的门,她这几年很喜欢抢着做这些杂事。田林林随后听到声响出来,老太太喜乐纯稚与阿童生母面对面满脸笑意,完全不识眼前是毁掉她半辈子的祸首,田林林可记得清清楚楚,当下背脊乍凉,寒着脸抓起访客手腕不好当老太太面硬拉姑且暗中使劲儿,老太太也没起疑心,阿童生母撂下话逼老爷摊牌般要回阿童以为威胁,当然是限时解决。
这下可好,人生被同样一个女人闹得鸡飞狗跳的几率有多大,总之只好再度使出瞒字诀,不过可瞒不过阿童,反正她不知怎么就问起是不是有这么个人。不同以往,阿童虽没弱点握在“这么个人”手里,她长久以来摆明不需要这个生母,但是阿童的身世是个大秘密,这比弱点还更具杀伤力。
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这事儿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地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依旧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喝了许多冷水死去了。
“这么个人”急迫约了见面时间,当晚稍早大家先围在圆桌四周,有如脱胎中亚游牧部落亚瑟王及圆桌武士,冯家的异教徒文化。大家惜语如金,自爱到一如老爷当家时期,还都怕伤害阿童。很有风度地没人发难。“就知道不该抱阿童回来,看吧!说了迟早出事!”
消夜让老太太多吃半个这两年极迷的手工揉面大馒头,老太太心满意足提早上床。这场面岂不正像深夜召开的巫师大会,孩子们重返往日楼下活动盛况,全员到齐。(我去而复返之后,看见他们,他们脸上没有流离失所或被迫流动的阴影,他们就在那儿,幸幸福福和他们的家人相守,穿着舒适的服装和雨衣。萨依德《乡关何处》)
阿童生母坚持要在此处协议,一到便祭出狠招要看女儿。“小咪,这可是她爸爸给取的!” “你难道没考虑现在是深夜,小孩子应该上床睡觉?话说回来,看了人然后呢?!”朱爱伦冷言冷语,将争执升高成女人对女人的抗衡。阿童生母这两年明显有了年纪,却更浑了。“就看你们这些做哥哥嫂嫂的啰!”
“看他们干吗?看我就行了!”大家转头,循声望去,阿童小巧人影立在门槛框架底线,脸容往上,逼视生母,非常坚定。
翠翠在风口里长养着,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如一只小兽物。
关于这天的来临,冯家人上下里外想过不止千百遍,不过他们是个老实兼大而化之的家庭,只等事情发生而不节外生枝,如今多么令人意外的阿童的强悍。冯氏家族从未显示这种血统,看情形换个种是对的。
阿童生母呆若木鸡面对小女儿冷漠复杂、五味六色交织的脸庞。立刻就后悔时隔太久让阿童有了想法,阿童还掷地有声说道: “拿我当人质?奉劝你想都别想。现在看到我,可以走人了。要不走,等着我告你遗弃!”没什么既定母女相认号啕大哭然后叙旧的场面。
冯家在台第二代便出了个“强”角色,他们这一代以前都被老爷压瘪扁了像纸人。
“你别叫他们骗了,我可是你亲妈!”“没谁骗我。你自个儿心底有数。”阿童言简意赅,言语交锋间没使力戳人际敏感点,真叫她名义上的爸妈叔伯婶娘看了既惭愧又开眼界。当初就少这么个人办交涉,朱爱伦算得上有个性,但总是媳妇。话又说回来,如果当初留住老爷,可不就没阿童了。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面前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有一群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把烟杆在船边剥剥地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
“怎么说?快点拿主意!”阿童咄咄紧逼。头一遭,冯家不必听任事情变质。来人没辙,不想挨告而且说穿了也根本不想要阿童,这会儿被逼出原形顿时露出本性。 “这么坏,怪不得我不要你。” “没关系,个人有个人的命。”阿童冷静坚强毫不受影响,一派大人气,不知道哪来的清洁干脆,只好归之于天赐或长期写日记的训练。阿童送人出去,被拉着不知暗地讲了什么。到底是孩子,转过身来眼底蓄满泪水。
隔天,阿童放学后没回家。像她这样的小孩料必留下线索,大伙便去翻她的日记,果然上头留了话,她不要别人打扰奶奶,是她惹的事她了结,去去就回。
亲爱的,计程车又一次驶开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脸,片刻之后最后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的心中只有悲痛,但在耳中感觉到了爱。
家里不知道怎么跟老太太开口,老太太也没问。如此一连五天音讯全无,老太太日历也不撕了,让旧日子停留墙上,假装没过这几天,也没阿童这个人。
阿童和她亲妈如何易地单独相处,没人知道细节。阿童邮局户头历年累积一笔不算少各种名目的存款,她全数领出拿给生母,附带条件是一切等老太太过世后再谈。“干什么都不准再上门!”阿童的凶有种理性与纯净,不容反驳。
阿童回家后,老太太这才又开始撕日历。从此以后没再迈出大门。他们冯家越来越相信什么都有可能,再荒谬的事也会发生。他们自然形成一个团体,称之为家庭。(一种飞船,挂在新奇城市的上空,经过那些外国城市上空,却没有真正的接触。萨依德)朱爱伦就说:“不是这样吗?”谁都可能拥有五分钟传奇,朱爱伦、阿童生母、老爷……但是只有老太太的日记可以一辈子写下去。
亲爱的波娃:我被困在这里,正如我对你说,你也明白的,我的工作就是写这城市。但这种生活使得我几乎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换句话说,我是作茧自缚。
写着写着老太太失忆症突然就正式发作。好像她有选择能力。只是没有绝对标记哪分哪秒这症状找上了她。老太太是那种暗中的渐进方式,其实她清醒的时候曾说:“发生在人身上的事儿都是这样吧。”征兆如浮标,觉察到动静拉杆就已经有状况了。她完全不记得儿子,可少写一天日记,每个字记得清清楚楚,还有,认得阿童,正正经经为阿童取个乳名:冯冯。日记里永远的主角。
老太太知道阿童是老爷外头生的女儿?怎么会不知道?天机不可泄漏。
就这样,老爷继续在日记里又活了下来,正式死掉那天,为了表示哀悼,日历纸上一片空白,没半笔字。他又死了一次。
翠翠想:“这是真吗?爷爷当真死了吗?”
不久,老奶奶日历上选定一天跟着走了,片面宣告于人间消失。
亲爱的,当这一切过去后,也许我去你那里。也许你来,也许我们能再见面。我很希望死前能说一声:“永别了,芝加哥。”
但这不表示她日记结束了。以前的她仍活着。面向熟悉的记忆长河,并且眼睁睁看着她离大家越来越远而离日记越近。
沈从文一直这么认为,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渐寒乍热,忘了一切。
又经过一段短时间后,老太太终于完全无法辨认任何眼前或过去人物。家人指着四北问她:“妈,这是谁?”“是老爷啊!”她笑眯眯反问,“谁是妈?”
她迅速进入选择性失忆症另个阶段,不复明白任何事。仿佛权当自己死了。初初日常来往的亲友还假装她活得很好,不久变了质,明明没死,提起她,用的是过去式兼加油添料留口德公式,并且当着她的面,像极了唱戏。“以前她在多好玩啊!碰到年节,请饭请酒约好牌搭子,临走还有得拿。都过去啰!”“她活得比谁都有心,话不多,就是体贴,一句话形容,通情达理。哎!都说好人不长命。”说着说着老太太站在门口一块儿听,话说多遍等于宣告老太太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冯家倒不拿这些流言来徒增困扰,他们明白,除了不认人.老太太生命力可顽强着呢!她最明显的生物行为是每天绝对不忘撕日历。(仿佛时间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一般人家以收冬衣什么的区分四季,老太太是撕日历。)其他一律呈游魂状态,屋里晃荡,刚进食转身就忘又吃,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