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日历日历挂在墙壁

作者:苏伟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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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仿佛又是本新日历。
  早年老太太动作可麻利了,扔了笔随时去做家事,手上得了空立即又踅回桌前续上。多年养成的习惯,老太太写日记用站的,方便有事儿的时候行动。“我脑袋里存的总是看出去妈的背影的画面,她老孤零零站在那儿写日记。”冯朝说他永远不能了解。“人饿了想吃,生活需要得赚钱,荷尔蒙作怪驱使你去结交异性,可这写日记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日常工作无非伺候老爷养孩子,重心是老爷。五个孩子还没一个老爷费事,老太太奉行一夫一妻制如信仰一位神祗。
  亲爱的西蒙:我必须回到这里,回到我的打字机,回到我的孤独,感受一个需要靠近的东西,因为你是那么遥远。
  纳尔逊,我的丈夫,我可以放弃旅行和各种娱乐,我可以放弃朋友和巴黎的甜美,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能仅仅为幸福和爱情而活着,我不能放弃这个对我写作和工作惟一有意义的地方。这不容易,而爱情和幸福却又是那么真实和牢靠。
  
  老爷走后,老太太日记写着写着岔出她的信仰之路,尤其对儿子们的专注力整个消失了。这屋子里惟一没变的是大家还像以前,习惯信手翻看,先头还感觉有些不对,但也不真往心里去,久了,更是不当件事儿,人总有出神的时候。在老太太这儿呢!也一样,由她瞳仁看到的老爷就像猫头鹰族夜间透视,只有她看见而且视为平常。
  纳尔逊,我亲爱的:我仍在写作,生活得越来越像一只猫头鹰。因为我无法接受坐在咖啡馆和餐馆里的那一张脸孔。当这一切过去后,也许我去你那里,也许你来,也许我们能再见面。
  不过这群人可不包括朱爱伦,她极鄙视老头子行事作风,以至完全拒绝他,更别说随众复习他的眉批和笔迹,如见故人。遂打定三不主意——不闻不问不看。宣布退出读者队伍。就这样十年过去。
  最亲爱的金臂人纳尔逊:你写出那么好的书,可却喜欢那么差的书,怎么回事?也许你会回答,你写出那么糟的书,却对好作品那么挑剔,怎么回事。
  所以她简直不知道老太太日记里行走大块大块迥异以往的风景。另段旅程,脱胎换骨。
  还有老太太胃口这阶段起了突变,变得比任何时期都好。还开始大量画图,一出手便显出素人画家还原本色的架式。那是最底色的记忆,影影绰绰所历经山水人物,凸浮出岫,圆融传神,钢笔素描。八开黑白记忆,一路由北往西南转东移动,最后跨越东海来到台湾。(极光北国芬兰小城,拉普人穿着雪白毛皮大衣乘着驯鹿拉着雪橇前往纬度更低处,人们叫他们被追赶者。)群雁南移,节气春夏秋冬,区域北京、贵州、广西、台北,可疑地洗掉坐标后的地图,故事无处落脚。不过这都是重要而不是主要事件,只是背景,最主要是什么呢?日记吧?为什么?(萨依德说,流亡是最悲惨的命运之一。)你难道不明白吗?“她写的不过就是流亡。”冯朝说。
  后来朱爱伦感觉好像多年后又怀孕了。“不会吧!这么倒霉。”她乱嚷嚷急成一团,需要立即证明,顾不得什么原则了,急忙去求助于老太太的日记。
  中间落太长时间,爱伦快速挑着相关时间看以作为触媒,即便如此,诡异段落仍大剌剌自动跳出,干扰并逸出记忆中老太太记事脉络。宛若另一完整的故事发展。
  清晨在梦里被浓郁的桂花香气撩拨醒来,昨晚春风暖和,老爷早上醒来气色舒张,屋内全是他的气息。今秋桂花特香,是喜兆,在黄昏沾上露气前,得摇落桂花下来给老爷酿酒,既顺脾胃,老爷寿辰也好款待客人。
  老太太日记默默进入陌生领土,章回小说兼笔记小说纪事新坐标。大陆漂移,年平均温摄氏零度以下,最低温可到零下七十摄氏度。
  耽溺极冻之原生活,仿佛血液流动是冰,酷吸冷空气的因纽特人公元前一千年前迁至格陵兰,气候越来越冷。W形天后坐标中心交叉点五倍距离就是北极星。日记是一座陆桥,带领大伙儿在亚热带地表迷路,浑不察觉书写岁月已然迷津失渡。
  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门前高崖树阴下,吹小竹管儿玩。
  之前呢,老太太日记便不存在隐私权,随时摊在那儿,人人得以翻读,有时候拿它当百科全书用,李府标会底标、张总娶媳妇上了多少礼、冬至穿什么衣服去赵宅做客、四月某天逛街不意撞见了谁的什么匆当、冯朝出过疹子没有,习惯了在里头求证。朱爱伦常挂嘴边:“别说呢!光拿它当工具书查,都既好看又好用!”如果加上老爷兴起时朱笔眉批更有看头。当然老爷纯粹自娱,秀那手好字。
  今天四北请我和老爷上馆子。台北这些年变化不谓不大。进入市中心街头高楼叠架高楼仿佛走在地下道,临马路店面布置得雅致大方,又不失个性,有些路段的路树浓密深阴,映在店铺玻璃窗上,不知怎么仿佛回到年轻故事里最神奇而且已经失落的梦中。
  爱伦七情上脸随内容反复,问题出在老太太好些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日记字里行间尽是摸不着头绪的发生从何说起。爱伦把原本要找的讯息抛至脑后,急吼吼下楼抓住田林林追问:“老头子前天回来了?”田林林不正面回答:“你看到日记了?”不仅老爷没回来,也没吃小馆,老太太日记里那些街景,很可能来自电视或者什么《台北画刊》,原来这一向老太太不知道把大家带到哪儿去了。
  我亲爱的纳尔逊:巴黎比任何时候都美。我坐在卢森堡公园,长长注视光秃的黑树干,衬托着浅色的天空。我感冒了,有点发烧,整天不断地喝掺水烈酒和一种药片。难得感觉自己有点异常,跟平常不一样觉得满不错。
  妯娌俩抿紧唇线但愿自己是那个口风紧而不是泄密的人。但这称得上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模模糊糊的概念如夜空迷航她们掉进不明领空。她们被点了穴原地久伫眺望一张透视图,雾面窗台为树阴掩映,老太太坐靠紧邻窗桌子,再往内推,影影绰绰拼凑出全家都在的幸福画面。从未折损岁月画面一角,问题是大家并不真正进入。生活必须有一条线,才好知道底线在哪里。关于真实与幻想,那条线于此彻底消失。难过的是,在那个失真的国度,他们知道,他们失去了联系。
  不久老太太为老爷摆六十大寿生日局,足岁才五十八。娘胎十个月,七加八加还是男人不过九。倒没广发帖子四处张扬,以前是,现下仍旧是。选择一直谨守着这点不轻不重的分际,归之为一种家族风格,存活小小世界。
  我最亲爱的纳尔逊,你说要使感情死去不容易,对我来说也一样,某种意义上。它永远不会消失。现在我已安排了一个新的生活,已确定无疑了,但是我对你的爱不只是一个回忆。
  老太太事前先是下达全员到齐令,渐渐逼近,大寿当天不假帮手摆出了整桌酒席,清清楚楚老爷爱吃费工费时菜色:大蒜煨黄鱼、极品鱼翅烩乌参、素十锦、油焖冬笋、干煎荠菜、烤茄子、葱爆明虾……大伙儿临入座,碟碟尚冒着热气。不提这些,老太太展现的是素来训练的精练及拿捏火候的恰到好处;更别说老爷固定席位如常排列老爷独钟的月牙白瓷碗、整套红槐精雕长筷顶端镶镀细条金边。一切称得上明净淡雅。
  翠翠站在小山头上听了许久,让那点迷人的鼓声把自己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
  这餐饭会吃得大家多不是滋味,只差心底有数不当场点破。老太太既以极罕见严肃态度对待此事,当然兴致为首要必备元素,她先招呼全家依序落座,接着郑重其事破天荒举杯敬酒。酒过几杯,冯魏老大冯汉调皮霸占老爷位子劝不下来,第三代是以民族“汉满蒙回藏”排名。冯魏吆喝:“那是老爷的位子,你小孩子上什么桌!”冯汉哧哧嬉笑:“我没看见什么老爷啊!这是我的位子!”冯魏多喝了两杯,主要心里怄,被父亲抛弃,这透明人现在若无其事坐在他们身边。于是上去作状揍人,老太太四两拨千斤:“你们冯家不作兴打孩子。再说爸爸难得过大寿好歹讨个吉利!”“魏晋南北朝”眉观眼眼观心,面面相觑,一向母亲是不动手,但做爹的谁不看脸色被扫到谁倒霉,尤其碰上女伴那儿吃了排头简直无意愿掩饰。然而冯家“魏晋南北朝”顺位,怎敌得过种族“汉满蒙回藏”。母亲这关冯家一族,或者历史情结都过不去。往宽处想既然老爷不在场,犯不上为他不愉快。如此,这出戏才撑得下去。
  亲爱的,我太累了,也太想你了。重返法国你知道有多难。对我来说经历这一过程是很艰难的。在法国有一种伤感,然而我喜欢这种伤感。
  如是数年几回合下来,儿子媳妇最主要担心老太太精神状态,进一步才思度事情怎么这样诡异?(日历日历挂在墙壁,一天撕去一页,叫我心底着急。)即使往后逐渐习惯了,也还时不时大吃一惊。一直到老太太日记平空多出个女儿冯冯,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缩头乌龟太久,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等问题发生?没错,他们一直是。被困在日记里。
  这同时是一个游戏,不去正经八百看,就不会出事。从此,任由千里漫游,亚热带一路漂流到极地格陵兰。老太太的女儿,仅存在于日记里。如一本书一篇小说情节人物,那般合理。老太太需要人陪,在一个说不清坐标的时间里,沈从文《边城》里小女孩翠翠内心永远守着爷爷和渡船;西蒙·波娃经营长达十七年(一九四七——一九六四)私通关国秘密情人纳尔逊·艾格林书信;再自然没有的,老太太写她的冯冯之生活和日记。
  冯冯今天上小学,这是女儿生活中一处重要关口,从今天开始,她将会越走越远。老爷和我一起陪女儿去学校,走过挺拔的大王椰林,九月的清晨像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初旅,我很高兴冯冯和老爷在我身边。
  冯冯加入这个家庭,和大家一起生活,诡异的是大家同感互动空间比以前稍挤。“每人多少付出了点空间。”他们是这么想的。主要老太太真花了不少时间在冯冯身上,她独自下决心成为造物主,想来不容易,老爷是最佳触媒。
  老太太反映了一个双重的冯冯喜怒哀痛青春期初恋什么的,一样都没少。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山中一日,世上十年。老太太生活逸出日历页码,她不能没有冯冯,便越活越年轻打定主意如果想活下去便得忘记年岁。她死去,冯冯就没出路。人生是依附在真实故事上的。老太太反向且坚决活下去。
  直到毫无征兆老太太突然病倒。明显地,冯冯气息忽地削弱。那段时间爱伦每天回家陪老太太。而冯冯趁势转身自行长成了少女,且面对不了情感纠结服药自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活似冯冯显影。婆媳俩相对,无须只言片语交谈,话都说在日记里了,那儿,老太太守护着垂危的冯冯。
  冯冯屡闯死亡边界,像驾驶飞船飘进另层新奇国度成瘾,最后冯冯没死,老太太差半口气耗上性命。老太太升至日记图腾上空。亲眼目睹自身日复一日的生活,已脱离死亡象征。
  冯冯的求死有如陨石捶打地面,形成一个巨洞。搂抱着你,我不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有人如此决意离开?为什么我的小女儿用情如此深?为什么遗弃者不是你?失去意义的情感是最不值得的,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希望你以最快速度穿越这些痛苦,回到我身边。
  舍上日记,朱爱伦哀悼这场生活笔记通过现在成为史前史,一个私我的先民遗址的建立。若有朝一日出土,后世如何解读。非传说中秦始皇墓穴或庞贝古城,是活蹦乱跳的现代。对于只手创造一段不存在的历史,老太太浑然不觉,她是一个重土安迁的人。朱爱伦依靠床头,轻执起老太太手掌,那是一双如男人般的大手。“妈,冯冯将来一定懂得。我们一起想办法。”
  老太太双眼直视前方深处泪流满面:“她爸爸回来我怎么交代?”冯冯长得像谁?朱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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