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0期
鲁迅故居里的冷暖悲欢
作者:段战江
然而,她无法懂得鲁迅真正的寂寞和痛苦。她尊称为“大先生”的丈夫,对于这种包办的婚姻悲剧,有着清醒得近乎绝望的认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定结了四千年的旧帐。”陪着做一世牺牲!这种恨,这种痛,这种伤,又岂是语言可以形容?
从1906年结婚到1 923年搬进这个小院的17年时间里,他和她,在寂寞里,在痛苦中,在恨与自恨、伤与自伤的交织纠缠之间,毁掉了最美好的年华,耗尽了最宝贵的激情。失败的婚姻里,可以没有爱,但不能没有责任。他甘愿承担一副精神和生活的双重枷锁,是因为他不能为她的幸福负责,却必须为她的生计和尊严负责。那个时代,朱安一旦被休,她将处于极其艰难甚至绝望的处境。而她,也选择了明智的沉默。她知道,不能给他爱的幸福,但至少应给他一份安静吧。
在这座小院里,她的生活重心便是安排大先生和娘娘的生活起居。她唯一的生活乐趣,就是在忙了一天的家务之后,坐在娘娘身边,咕嘟咕嘟地抽上几口水烟,然后闷闷地听着别人说话。间或有鲁迅的学生造访,青春欢乐的气息洒满院落时,身为大师母的她,只会自卑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这样的生活,毕竟太过单调,也太过乏味。身为女人,她难道就不曾想要孩子吗?想,她当然想。有一次,邻居小姑娘天真地问她:“大师母,你不喜欢孩子吗?”她淡淡地答道:“大先生连话都不同我说,我怎么能有孩子呢?”
已是四十六七岁年纪的她,内心的情感早已寂然,一片清冷。她老了,她累了。正如她所言:“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麻木是她保护自己的最好利器,沉默是她面对生活的基本态度。一年后,鲁迅在这座小院里收获了迟到的爱情,又一年过后,鲁迅带着他的爱情南下,并最终和许广平定居上海。就一个女人的直觉而言,她不可能没有察觉,也不可能没有触动。然而,她既没有闹,也没有吵,依然是在沉默中接受了一切。正如她所言:“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
她也不是没有过情绪波动,在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录中,被称作“某太太”的她,在听说许广平怀孕后,也曾有过小小的失落和嫉妒。她告诉娘娘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先生带了一个孩子回家,“自己因此很气忿”。可她毕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小小的气忿过后,便是释然和欢喜,因为她认为大先生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因此便原谅了一切,甚至对自己的“情敌”颇示好感,真心邀请许广平带着孩子来北京玩。
好多年后,海婴(鲁迅之子)在回忆录里,还曾感慨地说道:“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性。她虽然没有文化,却能正视现实,能如此对待我们母子,称母亲为‘妹’,视我为己出。”鲁迅逝世之后,朱安定期和他们母子通信,字里行间,满是关爱之情。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爱,终于被孩子激发出来,这也是她晚年或者是她一生中最愉快、最欣慰的情感释放和付出。按照她的朴素愿望,海婴若是能在她百年之后,为她披麻戴孝,便是她最大的幸福,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做孤魂野鬼了。
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许广平和海婴都无法在她去世时,赶往北京。1947年6月29日晨,在这座坚守了23年之久的院落里,她终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完了她的人生。她死后,也没有办法按照她的愿望,“葬在大先生之旁”,而是安葬在北京西直门外保福寺村她婆婆鲁瑞的墓旁。
没有墓碑,没有行状,一如她生前一样寂寞和凄凉。
轻柔地把握“老虎尾巴”
差不多是鲁迅搬进西三条胡同这座小院的一年之后,一位年轻的女学生,怀着好奇而又激动的心情,贸然走进这座院落,也从此走进了鲁迅的心。
她叫许广平,是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当时身为北大教师的鲁迅也在这所学校兼课,授讲《中国小说史略》。对于这位传说中“怪僻可怕”的先生,她和同学们起初是好奇,甚至有些敬畏,可时间长了,才发现他是那样的幽默和平易近人,渐渐地,也敢和他亲近,甚至敢于对他“淘气”和“放肆”。
1925年3月间,即将毕业的许广平,由于学校的动荡和前途的迷茫,便壮胆给自己敬爱的先生写一封信,陈述自己的疑惑和苦闷。那时她还是个有些天真、有些调皮的学生,也是知道鲁迅包容,甚至疼爱自己学生的,因此在信中,针对自己的苦闷,她才敢认真却又活泼,坦诚又略带俏皮地询问道:“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同时要求鲁迅“能够拯拔得一个灵魂就先拯拔一个”。
这封信是3月11日发出的,在接到信后的当天夜里,鲁迅就为她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因此,13日一大早,许广平便收到了先生的复信,这让她非常感动。而信里头,头一句便是称她为“广平兄”,更是让她受宠若惊。当他们通信到第六封时,已经完全无拘无束的许广平又显“淘气”本色,自称为“小鬼”。值得一提的是,一个月的时间里,双方来往书信达12封之多,而且几乎每一封书信,鲁迅都是当天即复。
随着对先生的好感不断增加,她的好奇心也愈发旺盛。1925年4月12日,她拉着自己的同学林卓凤,贸然前往西三条胡同,“探险”先生的“秘密窝”。她看到了什么呢?一座不大的四合院,一个栽着“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小花园,以及正屋中间后面加盖的,面积仅10平方米左右的平顶灰棚(即鲁迅的书房兼卧室,俗称“老虎尾巴”),房间的摆设,也不过是旧箱子、旧写字桌、旧藤椅,以及一张铺板搭成的单人床和一个简单的多层书架。
对于一位堂堂的北大教师而言,这样的“蜗居”实在是显得太过简朴,甚至有些寒酸。可在许广平的眼里,这一切却显得诗意而浪漫。她在信中写道:“归来的印象,觉得在熄灭了的红血的灯光,而默坐在那间全部的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偶然出神地听听雨声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枣树发叶结果的时候,领略它风动叶声的沙沙和打下来熟枣的勃勃;再四时不绝的‘多个多个’、‘戈戈戈戈戈’的鸡声,晨夕之间,或者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其味为何?”
如果从1925年3月11日双方第一次通信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