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一个人的战争
作者:张宏杰
乾隆之所以如此隆重,不仅仅是为他们“万里远归”接风。更主要的是为了了解准噶尔汗国的虚实。在与“三车凌”数次长谈之后,他发现,当时的准噶尔正处于历史上最虚弱的时期。
于是,乾隆皇帝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迅速出兵,扫灭准噶尔汗国。随即,他下诏说明了自己要大举兴兵作战的想法:
“(准部)数年以来,内乱相寻……此正可乘之机。若失去这个机会,再过几年,等其局势平定,必然还会与我为敌作战。那时我军再与之战争,耗费必然更为巨大……朕以为机不可失,准备于明年分两路进兵。这是从前数十年未了之局,我今天再三思维,有不得不办之势。”(《清高宗实录》)
此诏一下,举国震惊。
三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有福气的皇帝,乾隆本来是一个“太平天子”。他在和平中接了班,在他统治的前20年里,除了那场本没有必要的金川战争之外,天下风平浪静,边疆无警,大清不闻兵戈之声。
发动平准之战,在所有人看来,皇帝完全是自找苦吃。主动出击如果成功,固然荣耀无比;如果一旦失败,那么不仅20年统治的成果会毁于一旦,皇帝也将受人诟病。做一个老成持重的“太平天子”,实在是一个保险系数最高的选择。
况且,二十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争,全国上下已经习惯了和平,“人心狙于久安”。如今突然要大规模对外作战,人们毫无精神准备。所谓“兵者不祥之器”,二十多年前的和通泊之败给大清官员心中留下的阴影太深了,一提起准噶尔,他们就心惊胆战。在他们看来,蒙古人不来进攻大清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大清怎么可以主动挑起战端?
确实,农业文明并非尚武型的进取文明。几千年来,中原王朝对边疆民族一直缺乏必要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而历史上的汉人王朝对待边疆少数民族,通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羁糜”,即被动应付,委曲求全,用金钱和布匹收买。
他们认为,这些蛮夷是“犬羊之性”,思维方式不同于人类,完全不可理喻。他们来如急雨,去如飘风,无法抵抗也不可预测。这种莫名恐惧积累了几千年,已经凝聚成中原民族的集体潜意识。
雍正末期的两次大战后,清王朝和准噶尔汗国双方都知道无力吞并对方,于是他们清楚地划定了边界,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共享了20年的和平,双方的贸易也迅速兴起。
实现和平之后,清朝十多万大军撤回内地,20年间节省了数千万两军费,陕西、宁夏、甘肃等地民众不再负担沉重的粮食供应任务,生活大大改善。正是边疆的稳定,为乾隆盛世的到来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
虽然此时,乾隆皇帝已经在大清帝国建立了牢不可摧的权威,但他的作战决定一经发出,还是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反对的奏折雪片一样飞来。
几乎所有的大臣都一致认为,应该继续这种和平状态,战争永远不是轻松的游戏,况且战争还是天底下最花钱的事,特别是在几个月之内往西部运送大量的军粮和军事物资,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而且一旦战争失手,这些“草原狼”很有可能乘胜追击,一举深入内地,将给大清帝国带来难以承受的灾难。
甚至连武官们也极力反对这次战争。平安无事数十年的满族将领们“惟守妻孥以求安逸,闻战阵而甘退缩”,他们甚至认为此举“师出无名”。因为双方和平条约既已签订,大清乘准噶尔内讧之机破坏条约大举入侵,于理不合,不是天朝上国应该有的做法。
四
乾隆对这些奏折不屑一顾,因为他站的高度和角度与众人不同。
乾隆皇帝的雄心、自信心和责任心在清代帝王中首屈一指,他身上承担的,是祖父与父亲两代的重托。他自己也说:“自古帝王所以禀承托付者,不过其父而已。而我则身受祖父、父亲两代的重托。言念及此,我还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惰吗?”
他对自己的能力极端自信,因此他给自己规划的政治蓝图也十分宏大。他对每件事的考虑,都是从“大清朝亿万斯年”这一大局出发,着眼于大清江山的永远巩固。他不仅仅要对自己的名声、地位负责,更要对子孙后代负责。
因此,在内政上,他次第消灭了皇室、亲贵、朋党、权臣、太监对皇权的威胁。但这不过是他国家安全战略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外部环境。
对外部环境的关注,是满族帝王与汉族帝王的最大不同。历代汉族帝王所关注的,只是长城以内的半壁江山,对于周围的“四夷”,一贯抱“存而不论”的蔑视心态。他们认为,这些“夷狄”不过是一种半人半兽的存在。对于这些“不脱豺狼本性”的夷狄,历代王朝一直驭之以权诈,像大人对付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含糊应付,平时不管不问,逼急了就贡献子女、布帛。
清代帝王却从来不这样想,他们特别重视研究边疆问题。
清代帝王本身就出自“夷狄”,自身的少数民族身份,使得他们能够以一种全新角度对待和处理边疆民族问题。他们知道,只有深入了解每个民族的历史、现状和内部关系,才能恰到好处地进行统驭。所以,他们的民族策略,其精明理智远超历代。他们一变历代汉族王朝消极自保的惯用手段,提出“中外一家”的口号,以积极态度处理与边疆民族的关系,并通过笼络、打击和分而治之,使边疆民族不再成为内地的威胁,反而起到“移动长城”的作用。
为了成功地处理边疆问题,清代前期帝王对少数民族的历史、语言及风俗习惯都很感兴趣乾隆更是有意识地下大功夫,来学匀少数民族语言。
乾隆懂得五种语言(满语、汉语、藏语、蒙语、维吾尔语),可谓是中国历史上最具语言天赋的皇帝。早在即位之初,因为蒙古族首领岁岁来朝,“不可不通其语”,乾隆遂开始学习蒙古语,“不数年而毕能之,至今则曲尽其道矣”。后来,他又开始学习藏语和回语,皆达到了“能之”的水平。
乾隆的维吾尔语和藏语学到了什么水平现在无法具体考证,但蒙古语他确实是可以熟练运用。乾隆十九年,在避暑山庄接见阿睦尔撒纳时,乾隆即“以蒙古语询其始末”,进行了长时间的深入交流,并且“对语不须资象译,通情洽会系深思”。
乾隆二十年之前,乾隆皇帝就已经利用语言优势,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深入了解西蒙古的历史,还在平准之后亲自撰写了论述准噶尔蒙古世系源流和部落现状的《准噶尔全部纪略》。这篇文章综合了蒙古文和汉文资料,对准噶尔的历史源流和部落结构进行了详细深入的考证及描述。
基于这种知识积累,乾隆对准噶尔问题看得很深、很透。他十分清楚准噶尔地势险要,向南可以控制西藏,向东可以统一蒙古,是大清王朝的最大威胁,关系到西藏和东蒙古的稳定。这一点,雍正皇帝也早就已经指出:“准噶尔一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