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新僧(上篇)

作者:康玉良




  1守灵之夜
  
  夜深了,前来吊唁的乡亲们纷纷离去,灵堂里只剩下山哥和香妹两个年轻人。
  这儿是吉林东部山区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靠山屯。正值数九寒冬,室外是漫天飞雪,室内是阴风惨惨。按照当地的风俗,死者的棺木就停在堂屋正中。可怜刘木匠做了半辈子细木匠,却没给自己备下一口上好的棺材。这口棺材还是昨天在匆忙之中雇人赶制的,薄薄的板子,白生生的木茬,连油漆都没有来得及刷。
  刘木匠是喝农药死在自家土坯房的炕上的,被人发现时,早已气绝身亡。他的身边留有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上面写着“山哥我儿亲启”几个工工整整的钢笔字,旁边还附有一个电话号码。村干部们一见,不敢怠慢,连忙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钢都科技大学读书的刘山哥打了电话。
  山哥是第二天下午赶回村的,陪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香妹。香妹是山哥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在一个屯子长大,一同读小学,读中学,上县高中,今年夏天,又双双考上了钢都科技大学。他们是靠山屯有史以来的第一批大学生。
  本来,学校正在放寒假,山哥和香妹是应该回家过年的。但是,他们舍不得几百元钱路费,同时也不愿意放弃寒假这个做家教的极好机会,所以就决定留在学校不回家了。放假还没三天,一个无情的电话就把他们追了回来。
  山哥迈进家门,一眼便看到当时还没有入殓的爸爸那直挺挺躺在门板上的躯体,禁不住失声痛哭。
  邻居们将刘木匠留下的那封信递给山哥,他擦了擦眼泪,强忍悲痛拆开信封,见里面是一封遗书和一个活期存折。遗书上写道:
  “山哥我儿,爸爸去了,请不要怪爸爸心肠太狠。今年夏天,我发现自己得了肺癌,虽说当时还是初期,但是我知道,癌症是无法治好的。即使可以治好,也需要花费大量的钱,我不能将家里的积蓄都踢腾在为自己治病上。我暗暗发誓,要抓紧生命的最后这点时间,多挣钱,挣大钱,供你把大学念完。然而入冬之后,我的身体却越来越不争气了,这两天更是卧床不起,无法干活。香妹她娘看我这样,托人将我送进了乡医院。可是,他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跑了出来。把钱花在我这个治不好的废人身上,不是造孽吗?现在,我决定自己走了。山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这儿有一个存折,上面有两千块钱,是我这半年积攒的,留着给你交来年的学费吧。儿呀,以后就是再苦再难,你也要将大学念完,将来毕业了,也好有个好的前程。你和香妹是很好的一对,以后你要多多照顾她,遗憾的是爸爸看不到你们成亲的日子了。父即日绝笔。”
  “爸爸,是我害死了你呀!”山哥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香妹急忙用力推搡着山哥,哭着喊着他的名字。慌忙之中,香妹妈舀来一瓢凉水,扑地喷在山哥的脸上。山哥浑身一激灵,缓缓地醒了过来。
  围观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一位邻居大妈说:“山哥这孩子真是命苦啊!妈死的早,爸爸又这么去了,真不知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另一位大妈说:“听说了吗?老木匠是在县医院卖血时被查出癌症的。要说老木匠干活真是一把好手,可是这半年却是浑身无力,胃疼得经常直不起腰来。实在干不动活了,他就到县里去卖血。没法子呀,家里还有个花大钱的大学生呢!可是医院一检查,却查出大病来了。”
  听到邻居们的谈话,山哥涕泪交流,一遍遍地哭述着:“爸爸,我要是知道你有病,就不去念大学了,我要打工挣钱给你治病。现在,你死了,我念书还有什么意思!”
  “山哥,你要想开些,要多保重啊!”香妹贴着他的耳根子,轻声叮咛着。
  香妹妈屋里屋外张罗着给老木匠入殓,只等明天一早,就正式下葬。
  忙乎到晚上九点多钟,乡亲们陆续散去,香妹妈也累得骨头散了架,回家休息去了。
  山哥要给爸爸守灵。香妹留下来陪伴山哥守灵,以此尽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孝心。两人在灵柩前跪坐,相对无语。泪,早已哭干,只剩下无尽的哀思。每过一阵子,香妹就起身一次,查看长明灯的豆油是否要加,香烛是否要续,或者往炭火盆里加几块焦炭,或者在泥瓦盆里烧几张纸。
  室外的雪停了,风也住了。山哥跪在灵前的垫子上,陷入沉思,与爸爸生活过的场景像一幕幕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五岁时,妈妈得了心绞痛,他与爸爸一起到山上采草药给妈妈治病,爸爸爬到石崖上采药,山哥在山坡的草丛里捉蜻蜓。忽然,一条一米多长的花蛇出现在山哥面前,向山哥扬起了脖子。山哥吓得大声惊叫。爸爸听到声音,一步跳下崖头,迅速跑到山哥和花蛇之间。他瞅准机会,快速出击,一把捉住了蛇的七寸,用力向石头上一摔,蛇便一动不动了。
  十岁时,妈妈因心肌梗塞去世了。妈是信佛的女人,家中常年供奉着佛龛。妈吃素,烧香,不杀生,做善事。妈是在几个佛友的诵经声中被葬到山上的墓地里的。妈下葬的那天晚上,在空空落落的土坯屋里,爸爸抱着山哥的头痛哭了一场。在山哥的记忆中,这是爸爸唯一的一次。这是典型的男子汉的哭泣,没有号啕,没有顿足,只有无声的哽咽,大滴大滴的泪珠打湿了山哥的肩头。从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续弦,他用自己的木匠手艺,一个人艰难地支撑起这个残缺的家,并且供山哥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今年夏天,又把山哥送进了大学的校门。
  三年前,爸爸开始经常咳嗽,有时竟咳得汗珠子满头,捂着胸口直不起腰来。山哥多次劝他到医院治病,他就是不肯。每次犯病时,爸爸都是默默地忍受着。后来,他自己在山上采了些中草药,熬成了土造的止咳糖浆,装在瓶子里,咳得太厉害时就喝上一大口。现在看来,爸爸的病根就是从那时候落下的。
  今年八月,山哥和香妹上学临行的前一个星期,爸爸将一个层层包裹的手巾包交给山哥。山哥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钞票,各种面额的都有,甚至还有五元和两元的。爸爸说,家里只有这些钱了,都给你拿走吧。听说大学的学费贵着呢。要是不够,你就跟学校当官的说一声,欠下的过几天我就给寄去。眼下就要到结婚高峰期了,找爸爸打家具办嫁妆的人多着呢,用不上两个月,爸爸就能将欠的钱挣出来。
  ……
  回忆着这一幕幕情景,山哥深深地悔恨自己。这些年,爸爸是忍着癌痛的折磨支撑着这个家。爸爸早就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但他没有告诉自己,也没有想法子治病,而是将全部精力用于劳动。他在向时间抗争,要为儿子铺就一条生活的黄金大道。在病痛终于将他撂倒在病床上,使他终将成为家庭负担时,他又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死亡。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爸爸呀!他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没有气壮山河的豪言壮语,有的只是深深的父爱和默默的奉献,甚至包括奉献自己的生命!可是,对于爸爸的病痛,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如果知道了爸爸的病情,他说什么也不会去念什么大学。他要领着爸爸到县城,到省城,到京城,想尽一切办法给爸爸治病。没有钱,他可以找亲戚朋友们借,可以变卖家产,他还可以去打工挣钱。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爸爸已经长眠于这个白茬棺木中,并且很快就要在山坡上与妈妈作伴了。
  山哥望着爸爸灵前的长明灯,心中默念着:“爸爸,我对不起你呀!爸爸,你能原谅儿子的粗心吗?如果你能原谅我,就请你表示一下吧!”
  长明灯是一个小碗做的,里边放满了豆油,一根棉花条作为灯捻浸在碗中。山哥见灯捻有些短了,如豆的火苗在暗夜中无力地闪动,发出几声轻微的噼叭声。他向前跪爬了两步,用一根放在供桌上的长针想将灯捻挑高一些。忽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风,长明灯的火苗跳动了两下,倏地灭了。
  山哥不禁感到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直漫头顶……
  
  2不辞而别
  
  第二天一早,老木匠被吹吹打打地送到了墓地,与山哥妈合葬在了一起。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送葬过后,丧家应该办上几桌酒席款待帮忙的亲友。但是,当山哥提出要请乡亲们到村里唯一的一家小饭店开上几桌时,大家都婉言谢绝了,急得山哥趴在地上一个劲地给大家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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