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甘草奇案
作者:任政国
朔风怒吼,大雪狂飞,世上万物都被隐在雪幔里。
宽阔的淮河县城的大街上,有两个面黄肌瘦的妇女在雪中走着。年纪大的老妇被一个少女扶着,举步艰难。
扶老妇的女子有十五、六岁,虽然衣裳破烂,但仍掩盖不住她的丽质。她扶着老妇在街口行走,眼睛又极力在街上搜寻,她看看商号都关门了,酒店饭铺也没开门做生意的,很失望,她问老妇:“母亲,你觉得怎么样了?”老妇扶着女子喘吁地说:“就是饥饿难忍……心头跳得厉害,腿挪不动了……”她母女已三天没正经吃饭了,女子听到这些话,实在愧疚无奈。女子把老妇扶到一石头台旁,用袖子把雪拂掉,让老妇坐下,看见不远处有个小饭店,便去饭店乞讨。店伙计见女子来讨饭很生气,说:“我还没开张呢,便碰上个讨饭的,真霉气,有钱卖给你,没钱休想!”遂把女子轰出门去。
女子无奈只得回到母亲身边,见母亲脸色煞白,呼吸极为困难,知道母亲病已危险,可她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为了母亲,此时此地她也顾不上什么了,只见她走到当街,“扑通”跪在雪地上高叫道:“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行行好发发善心!施舍小女一点钱财、饭食,救救我的母亲吧!”叫了半天,无一人肯解囊相助。女子正感到无望时,走过来一位后生。这后生姓周名清字子清,早些年他家是淮河县的首富,又是皇亲国戚,因为父亲周虎犯罪被斩后,伯父周龙失去靠山又失宠皇上被问罪,罢除官职,发配到新疆,不久病死那里。周家受此变故,家业很快失去。周清聪敏好学,靠着一点田产为生,刻苦读书,深受师长喜爱。这天他去学中与同学会文,会罢文天已到中午,便回家去。他看到这个女子跪在雪地求乞,心中十分不忍,便走到女子跟前,从衣袋掏出所有的钱,共十二文,递给了女子。女子接钱后感激地说:“感谢君子大恩大德,将来小女一定报答!”周清摇着手道:“惭愧惭愧,点水小助,岂敢望报。”说罢走了。女子有了十二文钱,忙去饭店买碗热汤捧到母亲身边:“妈妈,我给你买碗热汤,你把它用下,驱驱寒气,解点饥饿。”可连喊三声未听母亲回声,她慌忙放下碗细看,谁知母亲已死去了。
这女子名叫刘珍珍,淮阳府扶沟县人,父亲刘丞是个鸿儒,母亲黄氏也通文墨,还有个叔父刘相,大比成名,走江南任县令,几年已无音信。去年黄河发了大水,父亲为了救妻女被洪水卷走。这场水灾过后,受淹的地方已成白地,母女俩无法生活,只好逃出乞讨,想法找到叔父,于是向南行进。哪想天道难测,下起了大雪,隔在淮河县,母亲难挨冻饥死在街头。
珍珍见母亲死了号啕大哭,惊动了一些人来看,内中有几个老年人对珍珍极为同情,可他们都是穷人也爱莫能助。珍珍跪在雪地上向四周叩拜:“大叔大婶,兄弟姐妹,可怜俺是异乡人,在这举目无亲,求大家帮助小女把母亲埋葬,我感激不尽了。”这些街邻十分同情,内中一老者说:“姑娘,我们可以帮助你,但这衣裳棺材你往哪里弄啊?”珍珍听老者讲话诚实,人家可以帮你力气,可这棺材衣裳非是小数目啊!无奈之下,她想把自己卖了,得钱安葬老母。主意已定,她便对大家道:“承蒙众义人相助,感激不尽。小女已落此地,只有自卖自身安葬母亲了。”众人听珍珍这般说,发出“啧啧”称赞,都说她懂礼孝道,于是老者当下请了几位汉子,把珍珍的母亲遗体抬到县城东的天齐庙搁置,待珍珍寻来银钱,帮她安葬母亲。
珍珍当下头插草标,在街头自卖自身了。可等了半天,也没一个人过问,珍珍十分着急。正在这时,来了个骑毛驴的汉子,他年纪已近五十,身体十分强壮,名叫周富,是离城不远的周家湾人氏。他颇有田产,家道富有,无儿无女,月前死了妻子,心里也想续弦,可就是寻不上对茬口的。今天,他带着家奴二狗来富记粮庄结账,算完账便回家。当他走到十字街头,见一女子头插草标,站在雪地里,不由好奇。这女子虽穿的破旧,但很整齐,粉嫩的脸,细长的柳叶眉,一双杏眼,匀称高朗的身材,周富不由暗中赞叹,知道她在难中自卖自身,我何不将她买下填房?他主意打定遂下驴问道:“这一女子可是卖身?”珍珍见有人问,即答道:“是的。”周富为人奸巧,知道女子窘迫,遂问道:“不知身价多少?”珍珍答道:“纹银十两。”周富一听暗中高兴,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才要十两纹银,这便宜哪找去?遂还价道:“我出九两银子你可愿卖?”珍珍站了半天才碰上个买主,怎能错过这机会?便道:“九两就九两吧!事先讲明,我虽自卖但不卖身,买了我,我即去你家为奴三年以劳作抵债,三年过后我自可出门。”周富听说女子为奴抵债心里老大不高兴,转又一想,既然我买下你到我家中,就由不得你了,听女子口音不是当地人,就知她在此地举目无亲,到时把她续弦谁又奈我何?他主意打定遂从怀中取出一张九两银票递给珍珍说:“这是九两银票,交付于你,就随我回家吧!”珍珍答道:“我母还未安葬,待我葬罢母亲即去你府为奴,还望老爷体谅。”周富听说她要葬母,心想不能让她跑了和反悔,遂道:“既是为母行孝,我岂不通这个情理,命我的随从二狗随你前去,要他帮办事务,等你葬罢母亲让他领你回府。”又小声对二狗道:“别让跑了。要是她跑了,我要你的狗命!”二狗答应:“明白!”便和珍珍去了。
在众乡邻帮忙下,珍珍母亲很快就安葬了。珍珍葬罢母亲,便去了周富家。周富十分高兴,当天便和珍珍成婚。面对这老丑的丈夫,珍珍虽一百个不愿,但此时此地,也只有自叹不幸,苟活下来了。
转眼是清明节了,珍珍让周富备好祭礼,她便去给母亲扫墓。见到母亲的孤坟,珍珍悲痛万分,又想到自己的不幸,不由得哭起来。哭了好一阵,想到书香门第女嫁了个年老粗鄙丑陋的丈夫,这一生怎么过呀?她越想越不是味,想一死解脱,便向附近的树林走去。她解下腰带往树枝上抛,做好死结,把头向环中一挂,蹬倒了脚下垫的土块儿,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珍珍醒来,见一年轻英俊的书生立在面前。这书生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细看原是跪乞街头时那位给他十二个铜钱的后生。珍珍挣扎爬起要向书生行跪拜大礼,书生急忙拦住:“姑娘休要多礼,快快请起。”
这书生正是周清。今天是清明节,他去给先人扫墓,祭奠回来路过小树林,见一女子正在寻无常,急忙进林相救。
珍珍见这两次相帮的书生文雅善良,不由心动,便问道:“君子高姓何名?两次对我相救,令我今生不忘。”周清道:“小可名叫周清,家住周家湾,不知姑娘因为何事来到周家湾,又因何事在这寻短见?”珍珍被周清一问,不由伤感。她深深向周清施礼,说道:“小女刘珍珍,陈州府扶沟县刘家集人,父亲是读书人,母亲也是书香门第的女子,颇识文墨。只因黄河水患,父亲死在水中,水灾过后,一片白地,我母亲无奈外出逃荒乞讨,本意是去寻我的叔父,哪想走到淮河县,老母为饥病丧命,为葬老母不得已自己卖身,怎知落到周富之手。周富以买奴为名把我买进家中,他不顾人德和我的乞求,强迫与我成婚,可怜我这无依无靠的孤弱女子……”
周清听珍珍叙说一遍,十分气愤,暗怨周富丧德昧良,强占了这个孤弱之女,不由想到,我应该帮助她摆脱苦海!可又一想,自己孤身一人,处在贫窘之中,怎帮得她啊?再说周富与自己还是五服内的弟兄,知他为人阴险毒辣,我要帮她,何其易也?想到这里,他对珍珍说:“姑娘,人好死不易生啊!你何必轻生,我劝你忍辱含垢,万事想开些,目光放长远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周清的开导使珍珍有些转变,忧郁的脸上稍有笑容,她对周清道谢道:“恩公所言极是,小女遵教就是,今日有缘相会,还望恩公相助……”
二人正在叙谈,只见周富大喊大叫向这边跑来,“娘子———”他走进树林,见自己的老婆和周清说话,不免生起醋意,即对周清说:“你和你嫂子说些什么?”
周清见问忙道:“小弟为父母扫墓,途径此地,不期遇见嫂嫂,小弟非有别意,请兄长见谅。”
周富冷笑道:“好凑巧啊!分明你想勾引你嫂子,以后再不要上我家了!”又转身对珍珍说:“你怎理这个穷酸小子?”
珍珍“哼”了一声,把竹篮一挎就走了,周富慌忙赶了过去。
周清受到周富的斥责,心中十分恼怒。想当年我家富有他以同宗自吹自诩,打过我家“秋风”,如今我家衰败竟对我这样无情。想到珍珍与周富为夫妇就好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由替珍珍抱起怨恨。他站了起来,见珍珍自尽的腰带还在树丫上,便取了下来,端详一阵塞进袖中,拿起铁锹、竹篮走了。
转眼之间三年过去,珍珍一直未孕,这下可急坏了周富,想到自己颇大家业无人可传,房宅田产将属他人,心里不是滋味。他东求医西问药,终于明白自己的种子不管用。他从县城仁义药店回来,路经那小树林,突然想到几年前在这遇到周清与珍珍谈话,心里一阵酸辣。他蓦地想起了一条计策,我何不借种生子?借谁的呢?这种可不好借的,要是借的人珍珍看不上,丢人不说还要弄巧成拙。对!我应该借周清这小子的。他漂亮英俊且又文雅,珍珍一定能看上,再说周清与我还是五服内的弟兄,肥水流不到外人田。想到这,周富兴冲冲地向家跑去。
自从见到周清,珍珍一直抑郁忧闷,几年中虽与周清近在咫尺,可一直不能见面,不知怎的,周清的容貌、言谈、手势总在脑子里萦绕。珍珍知道她已爱上了这个穷儒生。这日,她直到日头正午才起床,她不愿破了好梦。梦中她与周清吟诗打对,十分欢喜,成就了姻缘,那是何等恩爱?正当他们欢爱时,周富闯进来,一把抓住周清,照头就是一刀,她急忙去遮护周清,却被周富一把推到崖下。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她回味梦境,有喜有忧,如长梦不醒多好啊!起床后,她去梳洗,对镜端详自己,阴郁的脸显得十分憔悴,不由叹一口气又回到梦中的遐想。正在这时,周富笑哈哈地走进来:“娘子,咱有喜事了!”珍珍冷淡地说:“有什么喜事?”周富洋洋自得地说:“周清中秀才了!”同时用眼睛斜看了珍珍一下。
听说周清中了秀才,珍珍十分欢喜,但她不能表现在脸上。本来周富就怀疑她与周清有染,若一表露出来,不就坐实了这件事了,遂冷冷说道:“他中了秀才与咱家何干?”周富笑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周清和我还是同五服的兄弟呢!他中了秀才咱家也风光,这不是喜事?”珍珍讥讽道:“他不是个穷酸吗?”周富腆脸说:“这是过去的事了,提那干啥?我想把他请到家里,摆酒为他庆贺庆贺,也可亲近一些。”珍珍轻篾地说:“你不是说不让他进你的家门吗?”周富说:“此一时,彼一时也。”珍珍讥讽地说:“好个此一时彼一时,真是世态炎凉。”周富不知这话的含意,笑着说:“盐就是凉的,热的不化了?”珍珍不想与周富胡扯,问他道:“你要做何事?说吧!”周富见珍珍松了口,心想自己设计编的圈套实现有望,忙说:“我想今晚上摆酒请周清,为他庆贺,你看如何?”
珍珍听说今晚摆酒请周清,心中暗自高兴,已经三年未见他了,何尝不想一见?但她不能表现在脸上,遂矜持地说:“你请就请吧!”
周富听珍珍允许他请周清,十分高兴,遂对珍珍说:“你收拾收拾,打扮打扮,我这就叫二狗去请他!”即出了内宅,唤过二狗,说:“你去请秀才爷来。”二狗应声去了。周富又去安排厨房做了一桌菜,并去堂屋把自己买的春药下在酒里。一切准备停当,只待周清来进套了。
周清听说周富请他,心里犯了嘀咕,周富请我何事呢?自从在树林救了珍珍,受了周富的怀疑,他几年未与周富说过话了,就是抵面相见他也躲开。对这个小人他不屑一顾,可今天他主动来请又不好推脱,心里又想见珍珍,便怀着疑惑随二狗向周富家来了。
周富听说周清请到,忙出门相迎。他拉住周清的手,显出十二分的热情:“兄弟呀!为兄知你中了秀才高兴透了,今特备薄酒为兄弟祝贺,表表我和你嫂子心意!”遂拉着周清进到后宅。
珍珍知周清来到,忙走出小房来迎。周清也以叔嫂之礼拜见了珍珍。这时天色已经入暮。周清觉得在兄嫂内宅十分拘束,要周富在堂屋叙谈。周富哈哈大笑,十分大度地说:“这有什么,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外气,五十年前我们还是一家呢!”他吩咐掌灯,摆上酒宴,一切就绪,对二狗说:“你上前边吃饭,吃了饭睡觉,这里不用你照应。”二狗遵吩咐上前院去了。
当下周清坐了上席,珍珍坐在左边,周富坐在右边,三人饮了起来。酒过三巡,周富趁周清、珍珍不备换上了春药酒。他对周清特别殷勤,周清渐渐也打消了顾虑,开怀畅饮。周富见二人已钻进他设的局,站起来说:“我与东庄吴财主有约,定在今晚算账,兄弟一来我把这事忘了,这几百两银子的事不能儿戏,我得算账去。兄弟,咱们不是外人,让你嫂子陪你多饮几杯,我去了。”不待周清答话,他起来就走,自以为得意地去了。
常言说,钱是英雄胆,酒是色媒人。周清和珍珍都饮了春药酒,不一会儿酒力发作,二人身子燥热难当。人常说灯下看美人。灯光下,周清看珍珍就像雾中仙子,那粉嫩的脸被灯光映照得更加动人。珍珍看周清更是英俊潇洒、举止儒雅,使她强烈的欲望更加迫切。她斟酒一杯对周清说:“恩公还记得风雪街头、清明林中吗?”周清答道:“何能忘记啊!”珍珍抖声道:“君既不忘,珍珍更难忘怀!”遂将酒饮了一半,把剩下的半杯奉给周清:“君若有意珍珍,请把这半杯酒吃了。”周清即饮下了。他忘情地抓住珍珍的双手,激动地叫声:“珍珍!”珍珍一下子扑到周清怀中:“周郎,我的心上人啊!”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