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甘草奇案
作者:任政国
府吏答应:“是!”
在府城通往县城的官道上,廉明策马急驰,可能是劳累,那马突然失了前蹄,把廉明重重摔了下来。这下把廉明左腿摔伤了,鲜血透过裤管渗了出来,把左腿裤筒都染红了。廉明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拉着脚蹬子,好半天才挣扎站起。他不顾疼痛,上了马又打马狂奔。那马好像知道错了,平稳地急奔起来。
刘相午前收到府批,见批文是“如请照办”,他哪敢怠慢,即令刀斧手及三班六役将周清、珍珍验明正身,五花大绑捆起,背后插上亡命牌,将二人押上法场处斩。刘相亲当监斩官监斩。
周清、珍珍被公人押着,已经昏茫,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不多时已到城西一块墓地。刘相命人将二人绑上斩桩,叫公人备好三个“追魂大炮”,准备天到午时处斩犯人。
刘相下了马,走到周清面前问道:“罪犯周清,你可有什么遗言?”
周清睁大双眼看着刘相,大骂道:“刘相啊刘相,你个大昏官!你不怕屈杀无辜愧对苍天吗?”
刘相听周清大骂,不无惋惜和恼怒地说:“死到临头尚不知悔改,可叹啊可叹!”他又转身走向珍珍问道:“刘氏可有什么后事交待?”
珍珍昂头挺胸,说:“我二人虽死有冤,可我愿与周郎同死。如老爷肯如我请,请将我二人埋葬一处,这恩就感激不尽了。”
刘相听珍珍所言叹道:“好个有情女子,可惜情非所当。本县如你所请!”
这时公人报道:“午时已到。”
刘相严肃地命令:“点炮行刑!”
守炮公人得令点炮,“咚”、“咚”、“咚”三声炮响,刀斧手举起鬼头大刀。
这时清醒的珍珍突然大呼:“冤枉啊———”刀斧手举起的大刀猛地收住,因按例被处刑的犯人在法场呼冤是不能行刑的。刀斧手忙向刘相禀道:“禀老爷,罪犯刑前呼冤,在下依例不敢行刑!”
刘相虽为县官多年但从未亲自监斩,他认为罪犯刑前呼冤是求生苟延性命的伎俩,遂发令道:“分明是求生伎俩,把罪犯堵口行刑!”
刀斧手虽以杀人为职业,但也不是无有人性,他们向刘相请示道:“此不合例法,小的不敢!”
刘相喝斥道:“有何不敢?将二人口堵了,有什么本县担待!”
刀斧手无奈,堵住了周清、珍珍的口。
刘相发令:“开斩!”
刀斧手举起了刀……
正在这时,廉明出现在刑场上,他一跛一跛地向行刑处跑来,口中大叫:“刀下留人!”刀斧手听见有人呼叫“刀下留人”,手里的大刀画了个弧线落下了。
廉明跑到周清身边,对刀斧手喊道:“不可行刑,不可行刑!”因为廉明是县丞,平常对待下属平和真诚,刀斧手对他甚有好感,自动退到一边。
刘相见廉明到刑场阻止行刑,遂过来问道:“子明为何阻止行刑?”
廉明忙道:“府台有令,暂缓行刑!”
刘相一怔,府台已批准他的请求,让尽快处刑,为何廉明得了暂缓行刑的府令呢?这内中是怎么回事?遂问廉明:“府中可有公文?”
廉明道:“无有公文。”
“可有府台手令?”
“无有府台手令。”
“既无公文、手令,无凭无据,怎言府台有令,法场阻止行刑?”
廉明取出宪牌呈与刘相:“这有宪牌为证,请县令验看。”
刘相接过宪牌细看,确是知府衙门的,不免生疑地问廉明:“宪牌从何而来?”
廉明只好直说:“佐贤兄啊,我看你判断此案有欠仔细,劝你不听,为免冤案,只好上诉府台,求府台缓刑再审……”
不待廉明说完,刘相勃然大怒:“你……”
廉明忙诚实地解释:“佐贤兄,人命关天啊!错杀人命,要负国法重责的呀!”
刘相怎能听进去廉明的话,心想廉明这人有野心,必是八年县丞不甘屈居,要谋升迁,正好借这案子寻找出路。但他还是忍耐着愤怒对廉明说:“好你子明啊,我与你共事多年,待你如同手足,对你言听计从,想不到你以德报怨,竟背我另有所图!”
廉明此时有十八张口也难说清了。他只有苦口婆心地对刘相说:“廉明正因受兄知遇大恩,才劝阻你缓判,再重细审,哪想兄执意不从,无奈上告府台。佐贤兄,人命关天,我怎忍见兄错杀二命而不管?怎忍见你受国法重责血染黄沙呢?想不到佐贤兄曲解我的意思,归怨于我啊……”
刘相此时根本听不进廉明的解劝,自信地对廉明道:“本案断得清楚,判得明白公正,怎冤了他们?我为官多年,从未出过差错,难道今天我就错了吗?我明白了,想你要谋升迁,以此寻条出路,我岂容你意有所逞!”他再也克制不住愤怒了,大声下令道:“刀斧手,将二犯斩了!”
廉明拉住刘相的袖子,阻止道:“斩不得!”
刘相甩掉廉明的手,举起府台批文,大叫:“斩,斩,斩!”
廉明举起府台宪牌:“不能斩!”
廉明冲向刀斧手以身遮住周清、珍珍:“淮河县丞奉府台宪牌在此,哪个敢斩?”
刘相大怒斥责廉明道:“廉明,你强阻行刑,无视国家法典,该当何罪?”
廉明此时也怒诤道:“刘大人,知错易改,人死难生,此案内含大大隐情,尚未查明,如错杀人命你吃罪得起吗?”
刘相受廉明当众抢白和诤劝顿然恼羞成怒,冷笑道:“不劳多言!”即令公人,“将廉明逐出法场,人犯立斩!”
公人遵县令之命将廉明往法场外推,廉明拼力不走,双方僵持着。正这时,知府师爷飞马赶到,大叫道:“府台急谕,淮河县刘相听令,周清、刘氏暂缓行刑,发回由县丞廉明复审,刘相不得干预!”
刘相接过府台手令,无奈道:“遵命!”转身对廉明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即传令公人,“将周清、刘氏押回入监!”
师爷对刘相说:“刘县令,回去速将案卷移交廉县丞。”
刘相无奈地道:“是!”然后,他转头对了廉明怨声骂道:“你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廉明看着被押出法场的罪犯,脸上露出一丝欣慰,长长舒了一口气。
为了争得时间,当夜廉明便细研了案卷。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细节,以甘草二花汤代酒的周富滴酒未进,为何中毒?他为什么临死前说出酒中有毒?他喝了一杯浓茶,觉得脑子清晰了许多,精神特别亢奋。他周密地思索,脑中拟定了审理方案。思谋已就,他才伏在案上睡去。
次日早晨,廉明令廉良和几个能干的公人随他去周家湾,亲自查看了案发现场。他看罢现场,留下公人,重新检验周富到底是何毒致命。
回到县衙,廉明即命人单提周清审问。
周清被带进房中,他见只有救他命的县丞和一个书吏坐在公案后边,无执事公人,便跪下施礼。廉明挥手止住了他,同时令他坐下。廉明语气平和地对他说:“周清,此番将你这案件发回重审,并非为你超生,你可明白?”
周清答道:“学生明白。”
“既然明白,你就该诚实供述。”
“学生绝无隐瞒、欺哄恩公!”
廉明突然问道:“周清,你何时与刘氏勾搭成奸?”
周清的脸霎时羞得发红:“这……”
廉明严肃地追问道:“如实讲来!”
周清诚实供道:“学生虽与刘氏有私情,但非勾搭成奸,而是周富一手造成。”
廉明道:“一派胡言,世上岂有为妻引奸者,这里岂容你放刁,若谎供不实,欺瞒本官,你良心何能过去?”
周清“扑通”跪在地下,叩头道:“学生今得免死,完全是大人所赐,我怎敢欺骗恩公大人啊!”
廉明看周清这样,真诚地对他说:“周清,我救你是为维护国法,你如实供状是为弄清此案,免得冤枉无辜,错杀好人,这你是明白的。你把这前后经过如实讲来!”
周清说:“是!三年前一个冬寒的雪天,雪急风紧,我看见刘珍珍跪在雪地乞讨救她母亲,于心不忍,就尽我所有给了她十二文铜钱,她后为葬母卖身周富为奴。周富趁她难中,强娶续弦。次年清明,珍珍在郊野自尽,我扫墓归来路经此地,救下她的性命,叙谈中才知她是出身书香门第,因黄河水灾,逃难到此,陷身周富之家。我对她同情,但却无力帮她,为免非议,我再未去见她。今年三月,学生进了黉门,那一晚周富说是祝贺我新中秀才,把我请进他的后宅,让珍珍给我作陪。哪想他在酒中放进春药,他说他去东庄算账,反锁上门走了。也是我因药力发作失去自持,便和珍珍有了肌肤之亲。从那以后,我与珍珍有了真情,珍珍告知我周富不能生育,是借我种生子。不久珍珍怀孕,我们也很高兴。中秋节晚上,周富又把我请进他家后宅,摆上全鱼宴,对我十分殷勤,仍是珍珍作陪,说是家宴,要我放开饮酒。他说他喉疼不能饮酒,以甘草二花汤代酒。谁知周富说‘酒中有毒’便死在地上,可怜我不知如何却连着人命大案。大人啊,我就是千张口也难说清楚,只能一死才对得起珍珍啊!”
廉明听周清的供述合乎情理,遂问:“你供述的可是事实?”
“绝无谎言,全是事实经过。”周清保证说。
廉明取过书吏录的供词,令周清:“画供!”
周清画了供。廉明令人把他带了出去。廉明分析他的供述,觉得这案中于奇中有奇,于理中又悖理。周富未饮酒,怎毙了命?这三个人定有一个人下毒!他即命人把珍珍带来审问。不大功夫,珍珍被带了进来。
珍珍想到自己的这条命是廉大人抢回来的,从心底里万分感激,进来便给廉明叩头:“民女刘氏叩见恩公大人!”
廉明道:“罢了。站起听审!”
珍珍听话地站起来。廉明打量下这位美丽的女子,想到她是外乡人,在此地无依无靠,不由地同情起来,遂对珍珍道:“刘氏,此案虽然复审,并非免你们死罪,审清之后,再依法定罪,你可知道?”
珍珍答:“知道。”
廉明道:“中秋之夜,周清怎在你后宅?”
珍珍道:“是我夫所请。”
廉明问:“因何请他?”
珍珍答:“我夫对我讲,说是表示谢意,特请周清中秋来我家过节。”
廉明问:“因何事谢那周清?”
珍珍满面飞红:“这……”
廉明道:“不要害羞,如实讲来!”
珍珍道:“内有隐情,不说也罢。”
廉明道:“事关命案,一定要讲!”
珍珍无奈地讲道:“民女进周家三年未孕,原是周富有病,不能生育,周富设计请周清生子。我怀孕后,周富中秋请他来,说是酬谢周清……”
廉明听珍珍供述暗想:二人供词都有借种生子一事,周清与刘氏的奸情原是周富造成,看来这一借种生子之事可成立。他突然对珍珍喝问道:“酒杯里的毒药可是你放?”
“冤枉!民女实在不知啊!”珍珍呼冤道。
廉明追问道:“宴饮何酒,来之何处?”
“宴饮家酿,自家烧煮。”珍珍不加思索,顺口答道。
“鱼来何处?”
“家塘捞捕。”
“何人烹煮?”
“厨中丫头。”
“何人斟酒?”
“我夫周富。”
“饮到何时?”
“三更过后。”
“何人作陪?”
“只有民妇。”
“几人畅饮?”
“只有周清。”
“你可曾饮?”
“略饮几杯,不敢过饮。”
“这是为何?”
“身怀六甲,害怕伤身。”
“周富可曾饮酒?”
“未曾饮酒。”
“他吃喝何物?”
“除食鱼,便是饮甘草二花汤。”
“周富死时,言酒中有毒,这毒药何来?”
“民妇不知!”
“毒药何来?”
“我实不知!”
这连续追问和不加思索的作答使廉明明白,这毒不是周清、刘氏所下。况周富未饮酒,周清深爱刘氏,刘氏也深爱周清,他俩都不会毒杀心上人。从周富临死前说“酒中有毒”看来,他是下毒人。他为什么下毒?要毒死何人?他自己为何中毒身亡?这一连串的问号在脑中闪现,廉明想何不诈刘氏一诈,遂大声对珍珍说:“刘氏!那毒药周清已供出是他所下,你为何说不知?”
这突然其来的发问使珍珍猝不及防,她迟疑一下,喃喃道:“我明白了……周郎,你这样做为什么呀?难道你抗不过大刑?这分明是为我和孩子啊……我不能让你死啊!”她猛地挺直身子,对廉明说:“大人,这毒不是周清所下!”
廉明问道:“那是何人所下?”
珍珍断然答道:“民妇所下!”
廉明问:“所下何毒?又是下在哪里?”
珍珍突然弄糊涂了:“这……”她思忖半晌,编排道:“我下的八步断肠散,下在酒中。”
“你要毒杀哪个?”
“我要毒杀周清!”
“为何毒杀周清?”
“这……”珍珍找不出理由。
“讲!”廉明严厉喝令。
“不,不,不!我要毒杀丈夫!”珍珍慌乱作答。
“哈哈哈!你丈夫滴酒未进,你怎毒杀了他?”廉明哈哈大笑,“分明你将下毒独承,保全周清,这雕虫小技岂瞒得了我。来!把她押回大牢!”
进来两个公人,把画了押的珍珍带了出去。
廉明从书吏手中接过录写的供词,仔细审阅,他皱着的眉头展开了。从二人供词来看是吻合的,前后皆不矛盾,这肯定毒非周清、刘氏所下。刘氏说毒是她下,分明是舍命保全周清。周富临死前说酒中有毒,他怎么知道?这毒肯定是周富所下。他缜密地推断道理,猛然想起全县唯一的大药店仁义堂,即传令:“来呀,速传仁义堂店主赵仁义问话!”公人领命而去。
不大功夫,仁义堂药店店主赵仁义随公人走了进来。赵仁义六十多岁,生的慈眉善目,动作文质彬彬。他不知因何被传到官府,心中忐忑不安,狐疑地叩见廉明:“小老儿叩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