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姐姐的爱情
作者:安云儿
一
姐姐那年刚十八岁。十八岁的姐姐如含苞未放的一朵花蕾,如朝阳下绿叶尖上的一粒露珠,新鲜娇嫩,晶莹玉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动人的气息。
姐姐那年恋爱了。恋爱了的姐姐显得更加美丽,更加朝气蓬勃。那羞涩而又甜蜜的心思常常挂在她那俊秀的脸上。虽然那时日子那么严酷,生活那么紧张,每天总有干不完的繁重体力劳动,晚上还常要召开“批判地主、资本家,以及反动走狗”的大会,但姐姐无论走在哪里,都像是一首动人的歌,惹人注目,叫人向往。
姐姐的这一变化,全让我看在眼里。我还发现近来姐姐总是天黑以后一个人偷偷地出门去,而且,一去就是老半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天晚上,我看到姐姐又出门了。我就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也向外走去。我发现姐姐一直向村边的一棵老柳树走去。那柳树旁早有一个人等在那里,看见姐姐来了,他忽然闪身出来,立刻将姐姐抱进了怀中。天很黑,但我还是看清了,从树后出来的那个人是我们大队长的儿子王福军。
我看到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并且很响地互相亲着对方。我突然感到面红耳赤,好像是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心跳跳地转身跑开了。
那时,队里的生产任务非常紧张,每天天不亮就要上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白天还有各种各样的劳动。到了晚上,又要常常聚集在油灯下,开批判“资产阶级及其反动走狗”的批斗大会。但姐姐对这一切都不是太在乎。她完全沉浸在了爱情的喜悦之中,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享受着爱情带给她的甜蜜和亢奋。
可很快,姐姐的爱情就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困难。这种困难使姐姐从欢乐的巅峰一下跌落到了山谷底。
事情是由爹为队里几户断粮户分粮引起的。那时候,人们起早贪黑地干活、劳动,不知为什么,还经常要遭受吃不饱肚子的情况。饥饿好像是那时的家常便饭,各家各户都要为吃不饱饭而发愁。那一年,村里的饥饿现象更加严重,刚到年关,好多户人家就开始断粮了。断粮户们将爹团团围住,寸步不离,哭哭啼啼,要求为他们解决生计问题。爹那时是生产队长,要为他们的吃饭着想。爹去和队上其他几位干部商量,最后集体做了个决定,因大队长不在,先给几户断粮户分点粮食,等大队长回来了,再向他汇报。粮食就这样分下去了,但这却给爹和我们全家带来了沉重的灾难。
大队长回来以后知道了这件事情,雷霆大怒。他拍着桌子说爹私分粮食是资产阶级腐化堕落,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公然对抗。他召开群众大会,严肃批判爹的资产阶级行为。会上他说爹这是拿广大人民群众辛苦劳动得来的粮食去讨好一些人,这里面隐藏着很大的阴谋和危险!他要全大队人民站出来同爹的这种行为做坚决的斗争!爹的生产队长的职务就这样被免去了。
那时,我在我们大队小学做代课老师,可这一事件连我也成了牺牲者。我的代课老师的身份也被除掉了,我被下放回来劳动。
爹连续挨了几天批斗以后,回家来就很少说话,只阴着脸生闷气。我知道他这是生大队长的气。爹阴着脸对我们说,以后,我们一家谁都不要和姓王的人家来往,我们要和他划清界线,看他能把咱们这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怎么样。
姐姐正抱着一捆柴禾走进门,爹的这话如当头一棒,使她身子一颤,手一松,柴禾散落了一地。姐姐的脸一下也变得苍白无色了,她眼睛里流露出了深深的凄然和忧伤,悲哀和伤心一下笼罩住了她的身心。
爹的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在了我们面前。
我知道在这件事中,遭受打击最重的要数姐姐。因为姐姐正和大队长的儿子处在热恋之中,爹的这一句禁令,无异等于给她的爱情判了死刑。姐姐一连许多天都是独来独去,形单影只。她每天除了劳动,就呆在家中,哪里也不去,脸上也没有了笑容。我知道她是在为她和王福军的事担忧。
二
姐姐一连好多天没有去同王福军会面。一天晚上,姐姐终于忍受不住对王福军的思念,天黑以后,姐姐对我叮咛几句,叫我不要告诉别人,就悄悄走出去了。
天已经很黑了,非常阴沉、寒冷,看不到一颗星星。姐姐一个人从家里出来,朝村中走去。她还没有走到他们经常相会的那个偏僻的地方,就碰到了王福军。王福军早就在村里孤魂野鬼似地游荡了。他们看见对方,就扑在一起,紧紧地相互搂抱住了。
王福军紧搂住姐姐,喘息着说,你这些天干什么哩,晚上我怎么一直不见你?
姐姐在他怀里低下头,不吭声,身体在微微颤抖。
王福军说,咋了?你咋不吭声?
姐姐说,福军……咱俩的事,恐怕……有困难了。
王福军吃惊地说,啥?你咋忽然说这种话?你不想跟我了吗?王福军一把扳住姐姐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抓住,两眼盯着她。姐姐低声说,怎么是我不想跟你,眼前的事你还看不出来吗?你爹召开群众大会批判我爹,还不要我弟弟教书了,我们一家人都对你爹很生气,我爹不让和你家来往了,你说咱们……
姐姐说的这事,王福军自然知道,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在他爹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况且,这是带有阶级斗争性质的事,谁也不敢乱说什么,更别说去干涉了。王福军的心里顿时也变得忧郁起来,他说,那咋办?那你就这样和我算了?可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你呀!
姐姐一双大眼睛望着福军,轻声说,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要是我爹知道了咱俩的事,还不打死我?你说咱俩的命咋这么苦,咱们该怎么办呀?姐姐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王福军心痛地抱住姐姐,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姐姐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们就这样长久地搂抱着。他们俩都知道,他们谁也没有办法,他们只能这样偷偷来往,等待机会了。
哪想到姐姐和王福军的爱情不但没有这样一直秘密地发展下去,反而突然暴露了。
姐姐和王福军的爱情暴露,完全是因为那个光棍张万良的缘故。张万良是我们队出了名的光棍,好吃懒做,整日游手好闲。大家都常常对他嗤之以鼻,不和他为伍。但是,就是他这样一个人,竟然对队上一位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报有非分之想。
那个年轻的寡妇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张万良却不死心,经常到她家的门上去骚扰。那晚,张万良在那位年轻的寡妇那里吃了闭门羹,很无趣地往回走,忽然听见有低语声飘过来,这使张万良很惊讶。他悄悄走过去,就撞见了姐姐和王福军相会的情景。
姐姐那时被王福军搂抱在怀里,正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享受着喜悦和甜蜜,同时又在为他们的将来而忧心忡忡,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过来。姐姐低声说,福军,你得想出个办法来呀!
王福军说,我能想出啥办法?
张万良不怀好意地像个幽灵似地突然走近他们俩,冷不丁说,这好办嘛,你们俩都抱到一起了,还怕啥?
姐姐和王福军猛然大吃一惊,他们飞快地分开了,姐姐反身躲到王福军的背后。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此刻还会有人来这里,而且,来的又偏偏是臭名昭著的张万良。
王福军瞪着他说,万良,你来这里干什么?
张万良一笑说,咱光棍一个,蹲在窑里太闷,想出来解解闷,不想碰上了你俩。这有啥难的?常言说得好:干柴与烈火,一点就着,你们俩还缺啥?这干柴和烈火都碰到一块了,烧吧!
王福军生气地说,你胡说啥?
张万良说,我说的这可是实话呀!你们给他来个生米做成熟饭,看谁还能怎么办?
王福军盯着他说,万良,你不要胡说!我们俩是清清白白的。我告诉你,今晚的事,不许你说出去。你要是敢对别人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万良被王福军盯得有些胆怯,摆手说,不说,我不说。
但第二天,张万良还是将他们俩的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了。当时是往地里送粪的间歇,在饲养站院里的粪堆旁,大家扔下头,铁锨,架子车一类的劳动工具,或蹲或立在牲口窑门前休息。张万良便站在中间,绘声绘色地讲出了姐姐和王福军的事。从他的嘴中讲出了许多让人脸红的东西。这都是他凭着想像加进去的。
张万良说出的事情,引起了大家极大的兴趣。在当时保守、严肃的社会环境下,这可是足以引起震动的奇闻。他们兴致勃勃地听着他讲,一边听一边尽可能地加入自己的想像,夸大着姐姐和王福军在一起时的情形。
最不幸的是,张万良的话被正好路过的爹听到了。一瞬间,爹的脸变得铁青、僵直,浑身颤抖。爹什么活都不干了,扭头就往回走。回到家,二话不说,就对着姐姐的脸,狠狠地抽打起来。
姐姐毫无准备,突然就挨了打。她捂住脸,委屈地说,爹,你打我干啥?
爹的巴掌并未停止,接二连三地落在姐姐的头上。他额上青筋暴突,恼怒异常。妈慌忙奔过来,阻拦着爹,一边生气地说,你疯了!咋了?进门啥话不说,就抬手打人,手痒了到树上蹭去!她咋了你这样打她?
爹想冲开妈再次扑打姐姐,但被妈硬生生地隔开了。爹立在那里因为气愤,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妈说,到底是咋啦?你进门就打她,出啥事啦?
爹又羞又怒,说,咋啦?你去问她!简直臊死人了!这个狗日的!黑天半夜不睡觉,跑到外边干什么?是想寻死吗?你给我丢人现眼!
妈吃惊地看看爹,转身对着姐姐说,你晚上出去了?真的吗?给妈说,你干啥去了?
姐姐抬起头,眼中噙着泪水望着母亲,没有吭声。她的沉默无异于承认了这件事。妈看着姐姐,有些发怔。妈急了,说,你告诉妈,你真的到外面去了?你晚上上哪儿去了?
姐姐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哭。
三
我在傍晚才知道爹打了姐姐。我劳动回来,进门见家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又不见姐姐,就问妈,姐姐干什么去了?
妈生气地说,你姐那个不要脸的,黑天半夜和王福军钻在一起,叫人看见了,说得难听死了!唉……这叫咱们今后还怎么有脸在队里见人?
听了妈的话,我一下就愣住了。我知道姐姐跟王福军的事,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到窑里去看姐姐,姐姐独自坐在炕上,呆呆地发愣。我抬头看姐姐,姐姐白皙、光洁的脸上,清晰地印着几个鲜红的手印。我的心里涌上一阵难过,痛惜地伸手轻抚着姐姐的脸。我劝她说,那以后你就别再和他来往,反正他家现在跟咱家不和,找对象,男人多的是,何必非要找他。福军有啥本事?不就因为他爹是个大队长吗?你图他啥?
姐姐轻声说,我哪里是图他啥,我们是……
我说,那就算了,咱们找别人,有我这个弟弟给你帮忙,一定选一个好男人做姐夫。
姐姐凄然地摇摇头,她说,弟,你不知道,我们……我跟福军自小一块儿,他一直照顾我,帮我,我俩……他对我好哩!姐姐这一辈子不求别的,就只想和他呆在一起。
令我和姐姐以及全家没有想到的是,天黑以后,吃罢饭,爹冷眼注视着姐姐洗罢锅、碗回屋了,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把锁,过去“啪”地锁上了姐姐睡的窑门。
我和妈吃惊地瞪着被爹锁上的姐姐的窑门。妈不安地说,他爹,你……咋把门给锁上了?不叫她出去,说一声不就行了,锁门干啥?
爹已转身走了。
我看着爹走去的背影,为姐姐遭到的不公正的待遇难过起来。我感觉爹不仅仅是锁上了门,而是将姐姐与世隔绝了。我的心变得极度地忧郁和压抑。
此后,每天晚上,姐姐的窑门上都要挂上一把冷冰冰的大铁锁。被锁在窑里的姐姐只有孤寂的煤油灯发着昏黄的光陪伴着她。
后来,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就又去劝姐姐。我想说服她,要她改变主意,不要再和爹僵持了。我想单为这每天夜晚紧锁着的门,姐姐也应该改变主意了。
姐姐不肯听我的劝,平静地说,锁就叫他锁吧,爱锁到啥时候就锁到啥时候,我不怕。
我说,姐,你这是何苦呢?非要跟他吗?天下男人多的是。
姐姐的眼泪忽然就落下来了,她的表情那样痛苦,紧咬嘴唇,秀气的脸更加苍白无色。
姐,你就别固执了吧。我劝姐姐说,咱们另找一个比福军好得多的人家。
姐姐流着泪摇摇头,凄然地说,弟,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可是我忘不了他,福军他对我那么好,我这一辈子只有和他在一起,才像个人样,要是……要是爹不让我跟他,我已经想好了,我……我就不活了!
我突然感到异常惊骇,我忍不住叫起来,姐!我半天回不过神来。我陪着姐姐坐在那里,一时间找不到一句安慰她的话。
我不知道王福军是怎么想的,对这事是不是也和姐姐一样这么立场坚定,他知不知道姐姐这么一位美丽、聪慧的女孩子,如此深情地恋着他,爱着他,为他饱受了这么大的苦?
四
我同爹发生了一次激烈地争吵。我们争吵的原因还是为了姐姐。我叫爹别再给姐姐锁门了,但我的话爹根本不听。爹有他的理由,他要维护他所谓的尊严。我说就是再维护尊严,也不能对姐姐这样呀,姐姐她是人,又不是牲口,怎么可以夜夜给她锁上门?
可爹不理我,依然很固执地给姐锁上门走了。我立在院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到压抑难忍,就想到外面去透一口气。
谁知我还没有走出多远,就看见王福军一个人在那里踽踽地走来走去。我看到王福军,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愤怒地盯着他。王福军抓住我的手,想挣脱开,可他显得非常无力,终于垂下了手。我愤怒地对他掴了一耳光子,责骂他将姐姐害到这一地步,我问他为什么要骗我姐晚上跟他见面?我质问他到底安得什么心?害得姐姐整天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