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姐姐的爱情
作者:安云儿
王福军,你老实说。我抓着他说,你到底对姐姐是真心,还是假意?
王福军一听,赌咒发誓地说他对姐姐是真心,还说他一直都在想着姐姐,我若不相信,就拿把刀来掏他的心出来看。他还说姐姐老不见他,他知道是他爹做的事,对不起我们。
我气愤地说,你知道啥!我姐不出来见你,是我爹给她晚上锁着门哩!
王福军吃惊地瞪着我,说,啥?你说啥?这是真的吗?
我对他说,这种事我能哄他吗?王福军的手就垂了下来,痴了似地愣在那里,然后喃喃自语起来,说都怪他,是他害的。他突然猛地抓我的胳膊乞求我带他去见姐姐,那怕见一面也行,他要和她说句话!
我瞪着他说,门锁着,你怎么和她见面?
王福军呆了一下,可怜巴巴地说让他隔着门说几句话也行。出于对姐姐的同情和关心,我最终答应了他的要求。我不想让姐姐整日以泪洗面,我觉得姐姐这样太可怜。姐姐爱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爱姐姐,这有什么错?他们根本没有错。
我带着他在黑夜里走进我家。爹跟妈已经睡了,院里静悄悄的。我和他径直来到姐姐的窑门前。他伏在门上,竭力想推开门,他急切地呼唤着姐姐。我急忙阻止他,叫他小声点儿,别让我爹听见。王福军点点头,声音小了一些。姐姐已经听见了,从里面传出了她穿衣、下炕的声音。她没有点灯,匆忙中碰翻了什么。
姐姐说,福军!是福军吗?你在哪儿?我看不清!
王福军如无头的苍蝇,挥舞着手,极力想和姐姐会面,但却没有办法。他转过头看着我,要我想办法让姐姐出来。
我说,你别不知足了!就这,我也尽了心了,我还能想出啥办法。
王福军打量着窑门,突然弯下腰,将手伸到门缝中,用起力来。
我吓了一跳,瞪着王福军说,你……你要干啥?
王福军说,这门好卸得很,轻轻一抬就开了。
我一听赶忙说,这不行,这叫我爹知道了,可不得了!再说,我帮着外人抬自家的门,传出去臊死人了!
王福军乞求我说,这里就咱三个,外人不会知道。我求你了,你让我见你姐一面吧!我太想她了!
他的话刚说完,门已经被他卸下了。他迫不及待地从门的缝隙中钻了进去。姐姐也从里边迎了出来。他们俩立刻就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然后,姐姐才说,好弟弟,姐姐记着你的好处。
我看看可怜的姐姐,什么话也没说,就退开在了一旁。我想让他们抓紧时间多说几句话,就又走出去为他们放风看人。
王福军和姐姐紧紧地搂抱着,急切地抚摸着对方,在粗重的喘息中说着话。
可是,不管是我,还是姐姐和王福军,我们都没有想到,王福军他爹,大队长会突然找上门来,来找王福军。等我们发现时他已经走了进来,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王福军他爹,一眼就看到了王福军和姐姐,他猛地止住步,立在那里怒声喝斥起王福军来,说,你!你个狗日的,真的在这里!
王福军看一眼他爹,没出声。王福军他爹上前来,怒气冲天地给了王福军两记耳光子。他气得浑身颤抖,粗重地喘着气,转向爹睡的窑那边,抬高声音喊爹起来。
爹早已被院里的声音所惊动,他披衣走出来,说,嚷啥哩?啥事?他看到王福军的爹,怔了一下说,是你!你来做啥?
你还有脸问我?我正要问你呢,你到底管不管你女娃?不知羞耻,整天勾引我儿?
爹一听,立刻动了怒,看看在场的人说,你说啥?我女儿勾引你儿?你凭啥这么说?我的娃好好地在我家里,你的儿咋会到我家来?
你的女娃不勾引我儿,我儿能上你家来?
爹恼怒异常了,一拉大队长的手,说,我的娃勾引你儿?我娃天一黑就在窑里睡着哩!走!你到门前去看看,看她能不能出来!
爹生拉硬扯地将王福军他爹拉到姐姐的窑门前。他们一齐向窑门上看,门上,紧紧地挂着一把锁。看到这冷冰冰的铁锁,王福军他爹怔了一下,这一点,大出他的意料。
爹对着他说,大队长,你看清了吗?窑门上是啥?我的娃能出来吗?我娃在窑里,她会勾引你儿?天一黑,她根本就出不了这门,她咋勾引?她又不是苍蝇,能从门缝里飞出来!
大队长有些理屈词穷,但他不肯认输。他从来就没有认过输。他说,她没勾引,我儿咋会到你家来?这庄里有多少人家,我儿哪家都不去,咋偏偏上你家?
爹抓住了他的话柄,开始猛烈回击他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黑天半夜,你们父子跑到我家里来,又吵又闹,你们想干啥?想给我们家造什么影响?
大队长气得浑身直哆嗦,说我给你们家造影响?也不看看你是啥东西,配让我给你们造影响?
爹说,我不是东西,你是东西,那你上我家来干啥?我要是你,就坚决不同有资产阶级意识的人来往!
大队长说,你!好啊!你别太猖狂!咱们走着瞧!又转身挥掌去猛打王福军,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没有爹,还是没有妈?你还不给我滚回去!你想气死我?
王福军低着头,对落在身上的巴掌不闻不问,只是缓缓地往外走。
五
大队长深夜到我家大闹寻找儿子,这件事被村里的人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一家在村里很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仿佛我们真的做了什么坏事,村里的人都不正眼看我们,这使我们一家非常难受。尤其是姐姐,她变得更加沉默少语,很少见她露出过笑脸。她肯定在责怪是她给我们家带来了羞辱。
而我受到的待遇是大队长通过权势,又将我下放到了全队最脏最累的猪场,去负责养猪。大队长的这一做法,更加激起了我们一家对他的愤恨之情。妈整天责骂王福军他爹太霸道太无理。但是,我却反而变得异常平静,对庄里人的态度以及对我被安排去养猪的命运,并没有多少放在心上,而我关心更多的是姐姐的未来。
我一直在考虑姐姐和王福军将来会怎么样呢?姐姐和王福军的爱是纯洁的、真挚的,他们不应该受到外界的影响。我应该想办法帮助姐姐,帮助她实现自己心目中的爱情。
一天,我看爹的情绪还好,就去劝爹。我对他说姐姐跟福军的事,都闹到这一步了,我看还不如同意了他们。爹不等我说完就先生气了,他铁青着脸说,他们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大队长吗?他们到咱家那么闹腾,咱们还同意,咱们的人是瞎了,瘸了,还是没人要了,非要巴结他们?
我说,这事在庄里已经传开了,庄里人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同意了,和福军家结了亲,成了亲戚,别人也没了话说,也顺了我姐的心事。
爹一跺脚,恨声说,姓王的别想得美!这事要我同意,门都没有!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姐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他家!我就不信,不同意,他能把咱怎么样?
我说,可是,咱们也该为我姐姐想想呀!你看我姐,整天泪眼汪汪的。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咱们要为我姐一辈子想哩,别图啥争气不争气。
爹说,为她一辈子想?她咋不为我想一想,她做出这么丢脸的事,还叫我为她想?这事儿,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关于姐姐和王福军的婚事,不仅是我家不同意,王福军他爹一样也不同意。他说我爹给人私分过公家的粮食,犯有资产阶级思想的错误,我们一家人有政治问题,他们家绝不和有政治问题的人交往,更别说什么结为亲家了。
两家大人们都极力反对姐姐和王福军的事,但我知道姐姐早就铁了心要跟王福军。她虽然没有在我们面前表露什么,但她暗地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姐姐毅然决然地将自己奉献给王福军,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那天下午,姐姐提着一只笼走出家门,去撕烧柴禾。在我们窑背上,一棵核桃树下边的柴场上垛着从自留地里收获的麦秸杆,和一堆从山野挖回的蒿草。姐姐就是到这里来撕柴禾的。当时,柴场上四周空寂寂的,没有一个人。姐姐正往笼里撕麦草,王福军不知怎么忽然就走了过来。姐姐看到他,撕柴的手就打颤了,脸上露出了惊喜而又伤心的表情,直愣愣地看着他。接着,他们俩就飞快地互相扑过去,立刻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
王福军将姐姐抵到麦草垛上,抱紧她,感受着爱情带给他的甜蜜和幸福。他长出一口气说,你知道吗?我只有这么抱住你的时候,我王福军才觉得活着像个人样。姐姐流着泪说,我也是,福军,抱紧我。王福军说,咱们俩算是一对苦命鸳鸯,我不管我爹同不同意,这辈子我都要娶你。
姐姐苦涩地说,福军,你说咱俩能走到一起吗?
王福军说能,一定能。除非你不愿意。
我咋能不愿意?我做梦都是和你在一起哩。姐姐搂着他有些羞涩地说,福军你不知道,我一直偷偷想你哩!我觉得晚上只有和你睡在一起,我才能开心。
王福军说,真的吗?他笑了,笑得那样开心而甜蜜。
姐姐拉着王福军,扭头四处瞅了瞅,晚霞在天上发着昏黄的光。当时已经到了秋天,田野里成熟的玉米一片青翠,显示了丰收的景象。姐姐拉着王福军,向不远处的玉米地走去。
姐姐的脸上镇静得就像一位为了正义事业而英勇献身的圣女。她从容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那玉一样洁白的身体,她热辣辣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就躺倒了下去。
姐姐平静而执着地说,来吧。
王福军忽然热血沸腾了,他叫了一声姐姐的名字,就一把抱住姐姐,将玉米秆压倒了一片。翠绿的玉米秆发出尖厉的断裂声,听起来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姐姐就在这个秋天的黄昏,结束了她少女的岁月,真正成了女人,成了她心目中的爱人的女人。此后的姐姐就一直在心中盼望着有一天王福军能快些娶了她,能和他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但姐姐甚至还来不及享受那刚刚萌芽出来的,和心爱的人突然闯入禁区后的生活带给他们的欢乐和甜蜜,她的命运就已经被改变了。
我们一家对姐姐的婚事经过了多次的争吵之后,爹仍坚决地在外乡给姐姐找了一个婆家,以长辈的威严说定了这门亲事。姐姐知道这事之后,失声大哭。
她找到王福军,哭诉了这一情况,王福军一听,一下就慌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我家,乞求爹不要将姐姐嫁给别人,无论如何,他都要娶姐姐,没有姐姐,他就没法活下去。但爹根本不听他的,还怒冲冲地将他赶了出去。
到了这年的冬天,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就拉着娶亲的人们和姐姐上路了。那天,下着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人们一头一身。姐姐身着一身红衣,哭得泪人一样,眼睛都肿成了桃子。姐姐就这样被远嫁到他乡去了。
姐姐嫁的那家人姓胡,姐夫叫胡春林,是个木匠,人很老实本分。
六
姐姐和胡春林结婚的第二年春天,社会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天天批判的“地富反坏右”、以及“四类分子”,还有最可怕的资本主义思想的毒草和资产阶级复辟的问题,突然都不讲了。还有那严格的家庭成分,也被取消了,大家一律平等了。人和人可以自由相处,自由说话,甚至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
姐姐是在先一年的冬天结的婚,距第二年的春天,只有短短的几个月,社会就突然间改变了。
姐姐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我知道姐姐在哭她的命运。如果她和姐夫胡春林再迟几个月结婚,或者说如果社会再早几个月改变,那么她的一切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但这一切,却都不能实现,命里注定她这一生不能和她心爱的人结婚。她只能和胡春林生活一辈子。
姐姐结婚以后,我经常去看姐姐,我发现姐夫胡春林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他不仅为人诚实可靠,心底善良,更重要的是他还会一手木工活。在那年月,有这样一种手艺实在是幸运,不仅能干轻活,还能挣回高工分,可以分到比别人多得多的粮食。
另外,还有一点最最重要的是姐夫胡春林对姐姐非常忍让,他们是那年冬天结的婚,可直到第二年春天,姐姐都坚决不和姐夫胡春林同房。姐姐白天什么活都可以干,在家侍候老人、做饭,出外劳动,她都不嫌累,但是,到了晚上睡觉时,姐姐绝不和胡春林一起睡。他们总是各睡各的,而且,姐姐连衣服也不脱,经常合衣而睡。
姐夫胡春林曾经多次乞求过姐姐,要和姐姐一起睡,因为他们毕竟是合法的夫妻了。但姐姐就是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肯。姐夫胡春林大概知道一些关于姐姐以前的事情,他没有责怪她,他想,等过一些日子姐姐想通了,就会和他一起睡的。他对姐姐也更加关心体贴,外出挣了钱,自己舍不得花,还会为姐姐买点什么回来。姐姐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她知道姐夫一家对她都很好,因此她白天在家更加的勤劳,拼着力气回报姐夫一家对她的好处。
但这种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那年三月的一天下午,姐夫胡春林做活回来,不知是在外面有谁对他说了什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那晚他突然提出要和姐姐同房,而且非同房不可。
姐姐的新房是一间新盖起来的矮小而简陋的土房。这是姐夫为娶姐姐专门盖的房子,他们家别人都住在窑里。盖这房子时,我也曾经去帮忙干过几天活,那时候,能住上一间土坏房,已算很不错了。房内墙上还贴着当时的大红喜字,还有几张新年画,炕上的被褥叠放整齐,也是崭新的。新婚的气氛还可以看得出来。
我后来知道姐姐同姐夫的第一次同房,经历了无法想像的屈辱和无奈。以致我听到这一消息时,竟有些义愤填膺,难以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