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扭曲的孤儿
作者:柳婉约
一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初。这是一个军阀混战,天下大乱的年代,是一个扭曲的年代。一个扭曲的年代造就了一个扭曲的灵魂。
金宝儿六岁就省事。一省事便已经没爹没娘,是叔叔把他拉扯大的。有一天他问叔叔:“我爹到底是谁?”叔叔说:“我就是你爹。”“那,我娘又是谁呢?”“我就是你娘。”
长到八九岁,金宝儿的胆子就挺大。这地方蛇多,许多大人都怕蛇,金宝儿却不怕。他常约几个小伙伴,寻几条蛇来,摆弄一阵后剥皮去头,拣些枯树枝烧得半生不熟,然后一阵猛吃。
金宝儿最喜欢同金家坪村的拐大爷在一块。
有回放羊放到金家坪后面的云盘山,拐大爷问金宝儿:“宝儿,后山上有个洞,听人说深得很,里面还有妖精哩,你敢不敢进去?”金宝儿说:“你把我带到山洞口去!”
拐大爷果然赶着羊,把他往山洞那里带。到了山洞口,金宝儿对拐大爷说:“你就在洞口等我,我到了洞底,在那里撒泡尿,等我出来,你再进去验证验证。”说完,一头就钻进洞去。
金宝儿进了山洞不久,就黑森森看不见一点儿光了。他没有带松明子,就瞎摸,觉得有股凉风吹过来,他就顺着风向高一脚低一脚朝前走,走了大约里把路,风更大了,还看见一丝光,再往前,光就越发亮了。原来已经是洞的出口了。刚出洞,就看见一群羊儿在眼前,拐大爷正悠闲自得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抽叶子烟。“拐大爷,你骗我,这洞是穿的,哪来的底?哪来什么妖精?”金宝儿很开心,故意嗔怪道。
拐大爷笑着说:“我是试试你小子的胆量哩!”
金宝儿十三岁的时候,就长成高挑个儿了。
那年冬天,金家坪出了事。连着一段时间,金宝儿总觉得他叔叔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每天晚上,叔叔总是回来得很晚。金宝儿觉得奇怪,但是不敢问。有个晚上,叔叔让他先睡,自己坐在床边吸烟。他料定叔叔是在等他睡着,要出去做什么事,就装睡着了。一会,叔叔果然叫了他几声,见没答应,就吹了油灯,轻手轻脚走出去了。金宝儿翻身坐起,穿好农服,悄悄跟了出去。趁着朦胧月色,金宝儿看出叔叔是往大户金洪发家后面的树林里去,他也就远远地跟定了。金宝儿依稀看见,树林子里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梳一根又长又粗的独辫子。叔叔和那女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就隐身到黑暗中去了。
金宝儿好生奇怪:那女的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到这树林子里来?他们说些什么?他想再走过去看看,但是不敢,便悄悄折回家去了。叔叔回家的时候,他仍然装作睡得死稳。
不过第二天金宝儿把这事告诉了拐大爷,拐大爷却闷着不做声,只顾吸他的叶子烟。金宝儿追问了好几次,拐大爷说:“宝儿,你叔叔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你就不要再问了。对别人,可千万别吐出半个字来,你可要记住了!”
金宝儿心里更奇怪,但他还是直点头。仅仅过了两天,金宝儿就懂得拐大爷那天嘱咐他的话了。这天午后,叔叔对金宝儿说:“宝儿,今天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屋里待着,把你的几件破衣服收拾一下,听清了?”金宝儿点头答应。
“再拿几把蓑草,把你的草鞋紧一紧,我们怕要走远路呢。”
金宝儿又点点头。
他们早早地吃了晚饭,金宝儿照叔叔的话收拾他的破衣服和破草鞋,心里希望早点儿天黑,黑了好同叔叔走。叔叔可就难熬了,他把门掩着,就在小窗户前看太阳,又心烦地在小屋里来回踱步子,点叶子烟,急得满头淌虚汗。金宝儿在一旁挺好笑:还是大人哩,等天黑就等成这副样子。
终于把太阳等下去了,夜幕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村子,叔叔便带着金宝儿出门:“你到村西的坟地里等着我,我去带个人来。”叔叔声音抖抖地说。金宝儿瞪他叔叔一眼,就往村西走去。
金宝儿坐在一个坟头上不知等了多久,叔叔总算来了,手里还牵着个女的,就是那个独辫子。
叔叔说:“宝儿,快叫婶!”
她不就是金洪发家的丫头荷花么?宝儿认得她哩!
“婶———”金宝儿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荷花一声。荷花走过来,轻轻抚摸着金宝儿的头。那手温温的,软软的,叫宝儿好生舒服。
“我们走吧,时间久了他们会发现的。”叔叔提醒说。
他们开始动身,只是走得不快。荷花很小就被金洪发家买去,准备长大给金洪发的小儿子当妾,是被迫缠脚的。
刚刚走出一里多路,后面就传来一阵阵喊叫声,有十几个火把飞速追来,还有火枪发出的“嘭嘭”声。
“你们叔侄俩跑吧,我走不快。”荷花仍很镇定,“他们只要抓到我,也就不会再继续追你们了。”
叔叔说:“是死是活我们在一块。”
喊叫声越来越近了,火把越来越明,有枪子儿从他们头上飞过。金宝儿说:“我们同他们打吧!”
“打不过,他们人多,又有枪。你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明天天亮就离开金家坪,到外面去混大了再回来。荷花,我们走,往野马河边走!”荷花又摸了摸金宝儿的头,然后就把他往路边一推……
那天晚上,野马河边火把一直亮到天亮,枪声和喊声把金家坪的佃户们惊得几乎都合不了眼。
第二天晚上,村里不时响起几声狗叫。拐大爷一直睡不着,就靠在床上吸烟。突然,有人轻轻地敲他的窗子。
拐大爷赶紧爬起来,贴着窗子轻声问道:“谁?”
外面也轻声道:“拐大爷,我是金宝儿。你把窗子搬开—点,我钻进来,有话哩!”拐大爷的窗子是用土坯堵着防风的,就轻轻取下几块土坯,把金宝儿拽进来。
“我叔和我婶他们怎样了?”
“他们被金洪发家的狗腿子追逼,跳了野马河,尸首都没捞着。”
“宝儿,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块?准备怎么办?”“他们逼着我先逃了。大爷,向你打听一个事,就是我爹和我娘的事。”
拐大爷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拿来一个小竹篼儿,里面是两个红苕粉子和玉米面饼儿,还有两个大白萝卜。
“这事也该让你知道了!来,把这点东西吃了。我估摸你饿了一天,是不是?你边吃边听,别弄出声来。”金宝儿确实饿极了,也就不客气,抓起饼子大口吃起来。一边把耳朵贴着拐大爷,听他小声地讲。
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金洪发家突然遭了一场大火。在救火的慌乱之中,金家的一个使女秋月失踪了。后来人们得知,就在金家失火前几天,金家的佃户金老大上山打猎,也是一去未归。
事隔三年,有一次拐大爷和金老二外出贩羊,回来时竟带来一个两岁的孩子,说是路上遇见一伙逃荒人,正把这孩子插了草标卖,瞧着可怜,就买下了。其实事情是明摆着的。金老大同秋月私奔后,生下了金宝儿。金老大担心早晚被金洪发家的人发现,全家都遭毒手,就趁拐大爷和金老二在外贩羊的机会,把金宝儿托给了他弟弟。金老大想得大胆,孩子带回金家坪,就在金洪发的眼皮下,反而少疑心,况且有弟弟和拐大爷照料。
“我爹娘现在还在么?他们在什么地方?”金宝儿急切插问。
拐大爷叹口气说:“他们不在了。原先他们跑到离金家坪很远的一个小地方,靠给人家帮工生活。就在把你领回来的第二年,金洪发家一个远房亲戚到底认出了他们。他们被金洪发的人绑了去,身上吊了石头,丢到了河里……”
“拐大爷,你给我找把刀,我去把金洪发的头砍了!”金宝儿咬牙切齿地说。
拐大爷赶忙伸手把他的嘴捂住:“小子,就凭你,能砍了他的头?他家的人有多少,你不知道?听我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去外面闯荡几年,混点本事回来,到那时再说。”
金宝儿跪下磕了一个头,拐大爷流着老泪,扶他钻出窗口。
金宝儿一出去,拐大爷就依然堵了窗子。不一会,他就听得南边“噼噼叭叭”地爆响起来。拐大爷起身一看,只见金洪发院中火光冲天,烈焰腾腾。
“这小子,好胆量!”拐大爷心里叹着,这才上床一阵大睡。
金家那场火轰轰烧了一夜,次日方停,金洪发家的南房成了一片灰烬。
二
一天傍晚,在云南会泽县一家叫作“柳记客栈”的旅店里,住进来一个青年,自称叫“桩儿”。
老板娘长得微胖,她上下打量着桩儿,特意给他端来一碗浓茶。
次日,桩儿病了,躺在床上,两眼深陷,脸皮下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正在痛苦之时,只听客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只见那老板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也不说话,将桩儿轻轻扶起,用汤勺给桩儿喂药。到了晚上,她又送来一碗汤药,还有一大碗稀饭,桩儿也照吃了。
那汤药极见效,第一碗喝下去,跑肚便停止。及至第二碗喝下,又喝了一大碗稀饭,已觉得力气恢复了不少。到了傍晚,那老板娘送的不是汤药和稀饭,却是一碗雪白米饭和一只得稀烂的肥母鸡。桩儿腹泻停止,正想饱吃一顿,便把那只鸡和米饭吃得一干二净。
这晚桩儿睡得极安稳,天亮醒来,已觉得元气大增。他感到有些奇怪:老板娘好菜好饭地照顾自己,怎么不提钱的事呢?
中午,老板娘又来送饭,告诉他: “俺那口子出去了,不知多少天才能回来,你可安心在这里养病。”
天黑之后,桩儿正要上床,老板娘喊他到堂屋说话。
堂屋里燃着熊熊炭火,八仙桌上已经摆下几盘菜肴和酒杯,老板娘坐在桌旁笑吟吟地望着他:“快请到这边来坐,喝杯酒。”
桩儿听说请他吃酒,心里有些忐忑,不作答,也不抬头。
“桩儿小哥,请坐呀,还客气什么?”老板娘见桩儿站着不动,娇声娇气地又唤了他一声,接着就去拉他的手,要把他往桌边拽。桩儿长这么大,同年轻女人拉手的事还不曾有过。此时被老板娘拉住,不禁有些面红心跳,握住也不是,挣脱也不是,犹豫之间,已被拉到桌旁坐下。
老板娘在杯里倒了酒,说:“小哥住我家店里,同我就算是有了缘份。你在我店里生了病,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桩儿说:“生病怪我自己。亏了你的照顾,我才好得这样快,真是感激不尽!”
老板娘便笑着举杯:“算了算了,都别说客气话了,反正是缘份!来来来,我们喝酒吃菜!”桩儿犹豫一下,到底还是端了酒杯动了筷子,慢慢自如起来。
此时虽已是初冬时节,但几杯酒下肚,桩儿已觉有些躁热,加上旁边有盆炭火,就更觉得难忍,便解开两个衣扣。老板娘似乎也受不住热,脱去了外套,只穿一件扁襟细纱单衣,又把两只衣袖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胳膊。因为衣服单薄,两个乳房显得格外惹眼。
桩儿未曾接近过年轻异性,此时心里一阵噗噗乱跳,不由自主就把眼光往老板娘胸前瞟。老板娘就将身子慢慢移到桩儿椅旁,借着劝酒的机会同他挨挨擦擦,撩拨得他一阵阵冲动。这晚桩儿就住在了上房。夜间,老板娘把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 .
原来她同柳老板结婚己近十年,但一直未曾生育。柳老板家三代单传,怕绝了后,只得采取了这“借种传代”的办法。他住店那天,柳老板自己相中了桩儿,就在茶中下泻药把桩儿留了下来。然后柳老板借故出走,给桩儿和老板娘留下机会。
桩儿并非不谙世事的人,深知这“借种传代”不是件好事。听老板娘一说,禁不住好一阵懊悔。怎奈事已至此,又受老板娘百般温存,只得叹一口气作罢。自那日起,桩儿便天天住在上房里,每日也不出门,就守着老板娘闲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之间已一月有余。老板娘说,她已经有喜了。
这一天,老板娘出去了一会,再回到上房时脸色就变了。
“是不是老板要回来了,要我走?”
老板娘也不回答,只是呆呆地坐着出神。
当晚两人一进上房,老板娘便扑在桩儿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桩儿小哥,你估摸对了。”老板娘哭过一会之后又说:“老板说今晚就是最后一晚。明天天不见亮,你就得离开店了。我们……我们只有今晚能够待在一起了。”说罢又哭。
桩儿却笑了起来,说:“太太,你原本就是他老婆,我不过是被你们借来的,总不能让我一辈子待在这儿吧。”
老板娘说:“难道小哥你就不懂得我的情意么?”桩儿见老板娘动了真情,心里也不好受,禁不住把老板娘抱得紧紧的,两行热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老板娘又说:“小哥你有所不知,我自十八岁嫁到他家?吃穿倒是不必说,可是在夫妻事上,却是整整苦了十年。结婚后不久他就大病一场,从此身子就没有见好过。我差不多守了十年空房。我不是那种贪淫好乐的贱妇,可我到底是个年轻女人呵!”
这回是桩儿发呆了。桌上的烛光忽闪忽闪,他的眼球也忽闪忽闪。倏地,从他脸上升起一股冷森森的杀气来:“太太,既然你对我这样有情有义,我当然不会辜负了你。我已经有主意了!”
老板娘忙问:“你有什么主意?”“趁着天黑,你和我一起走,一道回四川,我们不就一辈子在一起了?”
老板娘听了却大张着口,睁大眼睛把桩儿直愣愣望着,似乎从不认识他。“要是你不同意这样做,我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桩儿说,“我天亮的时候离开,找个地方住下来,你等老板回来,在他饭里放些毒药,把他结果了,就说他在乡下受了风寒,得暴病死了。我过一段时间再回来,我们就做了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