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扭曲的孤儿
作者:柳婉约
王婆婆对着金和尚瞪一眼,把脸扭到一边去。
望秋也说:“靠你杀人抢人来让我们‘享福’,那种日子我们不愿过!”
“娘,妹妹!”金和尚突然带着哭声高叫起来,一伸手把自己胸前的衣服撕开, “我是坏,是丧尽了天良,可我不是生来就想杀人放火,就想当强盗当恶棍的,你们看看我这一身,总不是自己作贱自己吧!娘,妹妹,你们只知道我坏,为什么就不想想,是谁让我变得如此坏?!”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好半天,王婆婆才说道:“桩儿,不管你怎样说,你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总是不可原谅。况且受苦的人也不只你一个,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胡作非为。过去的事情我也不说了,你要是还认我是你娘,就留下来,再苦我们也苦在一起,你也别再去害人了。你就点个头吧!”
但是金和尚却在摇头:
“娘,我已经无法改了,就算我洗手不干,我的罪过也洗刷不清。况且,这种忍饥挨饿,靠卖药度日子的生活,我也……”“那你就走,马上就走,以后不准再来见我们!”王婆婆截住他的话,又指指门外。她气得浑身发抖。
金和尚从王婆婆和望秋眼里看不到一点谅解,就给干娘磕了个响头,然后站起来,深深叹了—口气,向外走去。但他走到门口又折回身来,向望秋鞠了个躬,说:“妹妹,今天我鬼迷心窍,差点害了你,请你别怪罪我,到底我是不认识你。我虽说是坏人,但今后再也不敢得罪妹妹。”
王婆婆和望秋再不愿听他说什么,都把脸扭到了一边。金和尚又叹了口气,咬牙走出屋去。
八
当土匪当然离不开打仗,打仗有胜的时候,也有败的时候。
一年后,郑冒魁的队伍突然遭到保安团的袭击,他们被包围在一条山沟里,败得很惨,郑冒魁也受了重伤。
金和尚看见,郑冒魁下半身血淋淋的,正躺在地上,欧阳智仁半跪着在给他包扎肚子,旁边直挺着三具尸体,都是血肉模糊。田三喜看样子没有伤,正抄起一支步枪在沟壁拐角的地方向上瞄着,显然是防备山丘上有人冲下来。还有十几个活着的弟兄,有的在监视山上,有的垂头丧气地坐着,似乎在等死。
金和尚忙蹲到郑冒魁身旁察看了伤势,急切地问:“大哥,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了?”
郑冒魁脸上已经没有多少血色,但说话倒还清楚:“伤了肚子,肠子断了,还挺得住。老五,这一次输得惨,太惨了!”
金和尚说:“大哥,我已经有了突围的办法。”
“老五,就由你、你指挥。”
金和尚站起身来,向沟壁四下看了看,见大家都在注意他,便说:“弟兄们,现在我们不能等死,必须冲出去!我现在决定,由三哥和老七带几个兄弟,抬上大哥,准备好行动。我带五个弟兄向山上佯攻,吸引山上的火力。我们一开打,三哥七弟就沿山沟一直往下,下面两里左右有—个岔谷,从那里往西拐进大山,就得救了!”
金和尚的决定使田三喜感到意外,他原以为金和尚会给他个“送死”的任务,没想到反而叫他突围。其实金和尚已有考虑,他要在这个时候在部下树立威信,这一点非常重要。刚才他看了郑冒魁的伤势,知道他已不会活得太长,只要突围出去,收拾田三喜就容易了,只需当众点穿牛颈石那件事,就可要他为拐大爷抵命,那时不愁众人不服!至于金和尚自己,他自信不会轻易丧生。
大家都作好了准备。只见金和尚抄起地下尸体旁的一支步枪,把手枪插在腰里,向他点名的五个弟兄大喝一声:“跟我来!”就从沟壁滚了出去,几滚几爬便到了山丘脚下。那几个弟兄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个接一个冲了出去。
山上保安团的几十个兵,一看郑冒魁的部下要往山丘上冲,就拼命用子弹把他们压住。五个弟兄中的一个,一看子弹来得密,吓得就往回跑。只听金和尚大喝一声:“谁怕死,同他一个样!”一移枪口就把他撂倒在地。这一招果然有效,那四个弟兄一咬牙,喊着就跟在金和尚后面往小山丘上冲。
这情景很使欧阳智仁和田三喜感动,田三喜甚至对欧阳智仁说了一句:“三哥,五哥果然是好样的。”眼看山丘上的火力全都集中到金和尚他们身上。欧阳智仁和田三喜就带着部下,背着郑冒魁沿沟底疾走,山丘上的枪声更加激烈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枪声终于停止了。整个山谷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但是显得很寂静。
金和尚带着剩下的最后一个弟兄,沿着河谷悄悄地溜出了埋伏圈,拐进了西面高山的密林之中。
顺着前面留下的一点痕迹,他们在密林中又走了好久,终于在一棵罗汉松下面同欧阳智仁他们会合了。
“老五,你、你到底活着回来了!”欧阳智仁见了金和尚,禁不住十分感慨,哽哽咽咽地对他说。金和尚一看,郑冒魁被放置在树下,已经昏迷不醒,几个部下在树下东倒西歪地躺着休息。
“前面山洼里有两间草房。老七说去看看动静,要是没有什么,我们就去那里休息,弄点东西等你回来再商议下一步怎么办。”“去了多久啦?”金和尚惊问道。
“有两顿饭功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才那边似乎响了一枪,过后就没有动静了。你没有来,谁也不敢过去看。”
金和尚倏地脸色惨白,他已经认出来了,那两间草房正是他干娘和望秋住的地方。而且他知道,像田三喜那样的人,一旦死亡的威胁远离,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何况,刚才欧阳智仁还说听见响过一枪,假如没有出事,为什么会有枪声?
“我先去,你们马上过来,要快!”
金和尚声嘶力竭地大吼—声,朝着草屋就是一阵狂奔。欧阳智仁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叫部下抬上郑冒魁,飞快地赶了上去。
金和尚来迟了。
他一跨进草屋的大门,就看到干娘歪倒在门坎下面,胸前有个弹孔,血已经把衣服湿透了。
他正要往里屋闯,田三喜已经从里屋走了出来,边走边系裤子,脸上是一种怪模怪样的满足。
“五哥,你来了?万幸,万幸!我正要过去看你回来没有哩!”田三喜见金和尚突然走进来,不由—惊,忙向他说道。
“姓田的,你……你干得好事!”金和尚扑上去,一把抓住田三喜的衣领,把他死死勒住,又在他腿后猛踢一脚,田三喜不由地跪在了王婆婆尸体旁。
“五哥,你……你这是怎么了?放开我……”他莫名其妙,连连乞求。
“姓田的,你小子刚刚逃命出来,就干这丧尽天良的事。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五哥,我怎么知道她们是你什么人?不就是两个民女么?莫非五哥为这两个民女也要同兄弟翻脸?”
“你放屁!”金和尚在田三喜的背上重重踢了一脚。他顺手掏出盒子枪,在大腿上一擦上了膛:“她们一个是我干娘,一个是我妹子,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你既然害了她们,也就莫怪我不客气!”
金和尚正要对田三喜后脑勺抠动扳机,突然有人把他的手一拉,子弹打到了草屋顶上。
“老五,老七,”这是欧阳智仁的声音, “有私仇私怨回去慢慢再说,快去看看大哥,大哥不行了,他有话要说!”
金和尚把身子转过来,田三喜赶忙站起身,一个是余恨未消,一个是惊魂未定,但却一齐向郑冒魁走去。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郑冒魁还是重要的。
郑冒魁被放在大门里面的地上,此时已经清醒过来。他脸上血色几乎已经退尽,只剩下白纸似的一张脸,血水把地染红了一片。
“大哥,你觉得怎么样?”金和尚半跪在郑冒魁面前,“你能不能再忍耐一下,我们马上就送你回去?”
“我疼得厉害,我受不住了!”郑冒魁扭动着身子,呲牙裂嘴地挤出几句话,“你们哪位弟兄行个好,补我一枪,我反正都不行了,你们让我早死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做声不得,谁也没有什么动作,一任郑冒魁在地上挣扎。
金和尚知道郑冒魁即将死去,但他希望的是郑冒魁临死前能说几句谁接替他的话。这个时候郑冒魁挣扎着坐了起来,接着说:“你们听着,我们这次打了败仗,但是没有完,家里还有武器,还有弟兄,还可以重振旗鼓!我现在宣布,你们三人,谁要是给我一枪,让我痛痛快快地死,谁就接替我,别人都得服从他,就这话……”他艰难地说完这番话,又拼命按着肚子,不让自己倒下去,只是闭着眼睛等人开枪。
沉默了好一会,什么动静也没有。郑冒魁又把眼睛睁开了。他先看看欧阳智仁,欧阳智仁把头扭过去;他又看看金和尚,金和尚把头低下;就在这时候,“”的一声,枪响了!欧阳智仁和金和尚同时把头回过来,只见郑冒魁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胸前又添了个洞,但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田三喜的手枪枪口里冒着一缕青烟。
说时迟那时快,金和尚突然飞起一脚,把田三喜的枪踢出去老远,田三喜刚刚一愣,金和尚又是一脚把他扫倒在地,然后冲上去反折了双手,再把一只脚踩在他背上。
“哈哈,姓金的,你好有心计!”田三喜趴在地上冷笑了两声,努力把头歪过来,“刚才你不先动手,等我照大哥的训示做了,你又来收拾我,你果然讲‘义气’!哈哈哈!”
欧阳智仁完全被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金和尚用左手扭住田三喜的双手,把盒子枪点着他的头,慢慢地说:
“姓田的,你以为我收拾你是为了接替大哥的位子么?你别想用这话蒙住三哥和几位弟兄。也好,现在我就让你死个明明白白,让三哥和几位弟兄知道,我金和尚不是想当老大才要你的命!”
说着话,金和尚又踩了田三喜一脚,说: “姓田的,我投奔郑大哥后请了几天假去了结点私事,你怕我抢了你的位置,想让我不能按时回来,你在牛颈石后给了我腿上一枪,我没有冤枉你吧?”
田三喜吼道:“好汉敢作敢当,你说得一点不假!只怪我当时心慈手软,没有在你心口上钻个洞!”
“那我先来一报还—报,先坏你一条腿,让你尝尝断腿的滋味!”说着把枪转下来,一枪把田三喜的右腿打断了。
“老五!”欧阳智仁见鲜血从田三喜腿上冒出来,战战兢兢地求情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是不是到此为止,饶了七弟吧?”
“不行,今天非同他算清楚不可!”金和尚咬牙切齿,又把手枪移上去点住田三喜的后脑勺。
“姓田的,那次亏得拐大爷背我回去,才没有失信于大哥。可是拐大爷为了我却活活累死,这笔帐该向你算吧?”
“……”田三喜已没有力气说话。
“还有,屋里那位姑娘,是我的妹子,被你糟踏了。那位老婆婆是我干娘,她那么大年纪,也死在你枪下,这两笔帐也该向你算吧?”
“……”田三喜还是不做声。
“就凭这些,就不再是坏你—条腿的事儿了,我得让你脑袋开花!”
“等一等!”
金和尚正要对着田三喜的脑袋开枪,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喊叫。他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是他的干妹子望秋从里屋跑出来了。
望秋散披着头发,衣衫零乱,脸色灰黑,两只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焰,踉踉跄跄跑到了金和尚面前。
“把枪给我!”望秋固执地伸出手。
被踩在地上的田三喜这时又说话了: “姓金的,你既然要我死,就来个干脆!让这婆娘东一枪西一枪,岂不是让我受活罪!五尺男子汉,难道要听婆娘的话?”可偏偏就为了田三喜这几句话,金和尚反而不再犹豫了,一下子把枪递给望秋说:“妹,现在哥哥答应你,你来打!你只要对着他一抠就行了。”
望秋接枪在手,也不言语,慢慢举起枪来。她没有一点胆怯,没有—点迟疑,只有眼里跳动的复仇火焰!
除了金和尚,欧阳智仁和那几个弟兄都呆若木鸡。他们被眼前的事情搞昏了头,只觉得自己似乎在一场恶梦之中……
“砰!”枪响了。
金和尚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把脚从田三喜背上抽回来。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有点兴奋:一切都了结了,郑冒魁、田三喜已经不复存在,他该出头了!郑冒魁的位置已经属于他,他甚至还想到,他的干妹子望秋能不能也……
他抬头看看望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支盒子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膛。
“妹,你……?”金和尚茫然地问。
望秋的眼睛大睁着,仍然跳跃着愤怒的火焰。这短暂的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幅情景:一只野兽把她逼到里屋,把她按到床上,撕她的衣服……娘在屋外颤抖着走过来。那只野兽抓起了枪,把枪对准了娘……野兽在狞笑着,一忽儿是田三喜的脸,一忽儿却是金和尚的脸,最后两张脸重叠在一起……
“妹,你昏头了?我是你哥呵!”金和尚在提醒望秋。
“你们……你们都是……都是野兽!”望秋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样一句,接着便抠动了枪机。
“砰!”枪声震动了山野。
金和尚觉得有一个尖利的东西一下子穿过了自己的胸膛,又有一种辣乎乎的东西飞快地顺着他的喉咙往上涌,似乎立即就要冲口而出。
“砰!”又是一声。
金和尚带着生命最后一刻产生的茫然和困惑,莫名其妙地对着他的干妹妹摇了摇头,然后像个木桩似地重重倒了下去。
欧阳智仁和那几个部下此刻全都成了一尊尊泥塑,不会说话,不会动,连眼珠都凝滞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短暂,那么令人难以想像!
“娘呵。我已经为你报仇啦!不但报了仇,还为你老人家洗清了名誉,你就安息吧!”
望秋呼喊着,大笑着,在面前几个人惊愕的目光中,又慢慢地把枪口移向了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