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扭曲的孤儿

作者:柳婉约




  老板娘越发惊愕,直瞪瞪望着桩儿。
  
  三
  
  桩儿就是金宝儿。
  六年前,金宝儿一把火烧了金洪发家的南房,离开了金家坪。
  后来他在集镇上被几个走江湖的艺人收留下来。起先干些扛扛家什,用破锣向观众要钱的杂事。后来他们看他人很机灵,身架又不错,就教他拿顶打拳、使枪弄棍。金宝儿极聪明,一学就会,不久就成了很能赚钱的角色。就这样,金宝儿跟着他们,一晃就是五年。有一日,他们来到一个小镇卖艺,刚刚拉开场子,当地一个豪绅的儿子刘三,带了一伙人来捣乱。金宝儿正是血气方刚,又仗着自己会些拳脚,就不顾师傅们的劝阻,把他们打得抱头鼠窜而去。师傅们知道闯了祸,不敢在镇上久留,赶忙收拾家什就走,这晚他们住在一个破庙的大殿里。半夜时分,突然听到一阵喊叫声,又见破庙前方有火把逼近。艺人们赶紧往庙后的一片松林里逃去。那晚月亮颇明,艺人们刚刚走进松林,不料前面又是一声喊,接着就有许多子弹射来,卖艺人中当即就倒了几个,师傅也死了。金宝儿机灵,枪声一响,他便就地一滚,滚进一条土沟,保住了生命。
  不过他没有立即远走他乡,第二天他又悄悄来到那个小镇附近的山上。白天躲着,夜晚把脸抹黑,溜到小镇里去找刘三报仇。第三天晚上,刘三从一个小寡妇家出来,恰好被金宝儿等着了。金宝儿也不多说话,走上去就在他身上捅了十几刀,这才解了恨。金宝儿首次杀了仇人,陡然牵动报仇的念头,于是他便决定返回家乡。他走了几日,来到一座山上。其时天上下着大雪,山路极其难走,金宝儿一步踩滑跌下路旁山崖。幸好崖下积雪较厚,没把他摔死,却把一只腿摔坏了。这山看上去茫茫一片,没有人烟,大雪又越下越密,金宝儿自知已无生路,叹息道:“可惜我金宝儿家仇未报,就埋在这荒山野岭!”然后就闭上眼睛等死。
  不过他并没有死。
  他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屋的木床上,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婆婆正用雪搓揉他的腿。
  “哦,总算醒过来了。”老婆婆舒了一口气,笑着说,“我们这山上有一种叫做‘雪里青’的草药,专治妇女病,很名贵,要下雪才能长出来。我冒雪上山找药,药没找到,倒把你发现了。”
  金宝儿眼里含着泪水,在床上连连拱手,谢老婆婆救命之恩。从老婆婆口里得知,此地是川滇交界处的双河县县境,叫做九家村。老婆婆姓王,丈夫早逝,儿子采药摔死,就她独自一人过着孤苦的生活。“当时我看见你埋在雪地里,看花了眼,还以为你就是我儿子哩!”王婆婆说着又笑,笑着笑着又抹起眼泪来。金宝儿是有灵性的人,就把这话记在心里。后来王婆婆问起金宝儿的姓名家世,金宝儿不敢说实话,就说自己姓陈,又看见王婆婆门后有个木桩,顺口就说自己叫“桩儿”,因父母双亡,要去远方投奔一个舅舅,雪天赶路,不慎摔下山崖。王婆婆听了便叹息:“桩儿呵,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自此便叫他桩儿。
  金宝儿的腿在王婆婆精心照料下逐渐好了。第二年开春,金宝儿能下地走动了。王婆婆见他伤愈,心里既高兴又难过,背着金宝儿流过许多眼泪。其实金宝儿明白她的意思,有一天见她暗暗擦泪,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说:“我这条腿,我这条命,全靠你老人家救了。我无可报答你老人家,你要是不嫌弃,我愿认你为娘,留在你身边,侍奉你老人家一辈子。”
  自此,金宝儿就把回金家坪报仇的事情先搁下,同他干娘在九家村住了下来。后来金宝儿见王婆婆太苦,就提出到外面去闯荡一番,挣些钱来回家孝顺干娘,于是到了云南会泽县。不料还没等闯出路子来,他就有了“借种传代”的奇遇。金宝儿向老板娘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再次劝说道:“你要是依了我,把老板结果掉,我们就在这里做个夫妻,再把干娘接来,或者我们就一道回四川,在那里过日子。”
  老板娘不再哭了,只是呆呆地想着什么。过了好久,终于开口道:“桩儿小哥,你先前杀人放火,到底是杀的坏人。可现在要我向老板下手,我却不能,他要是不为柳家有个后代,也不会让我和你……我若是害了他,只怕后辈子也不会安生呵!”
  一席话说得金宝儿脸红。他自己想了想,也觉得老板娘的话在理,便叹口气道:“那就当我没说,我们再做一夜夫妻,明天分手就是了。”
  四更时分,金宝儿和老板娘都已起身。老板娘从屋角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取出一块东西,塞到金宝儿手里,对他低声说道:“这是我娘家给我的私房钱,柳老板不知道的。你带上,今后找个可靠的人兑换了,做些小生意。”
  金宝儿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低头一看,认得是根金条,心里暗吃一惊,越发觉得老板娘对他情深意笃,不禁又流下两行热泪。“你快去吧!”她终于泣不成声地最后说了一句,就拉开门,催他趁天不亮快走。
  金宝儿出门后,刚刚走到一条巷子旁边,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双手来,将他的嘴紧紧捂住,随即又有人把他死死抱住,用一条麻绳捆紧了,拖着便走。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拖他的人总算停下来。那两人停了片刻,随即拳脚相加。金宝儿嘴被堵住,身子又被捆着,叫不出声来,更无法还手。
  那两个汉子见他已被打得动弹不得,就住了手,把麻绳解开,然后开始搜身,连他衣领袖口补丁等处都细细捏过,没有发现什么,这才停住。
  “你这小子听着!”其中一个汉子凶狠地说,“这回我们堂兄‘借’你,让你占了便宜,你要是敢在外吐出半个字来,无论你躲到什么地方,都会叫你家破人亡!还有,今后你要是敢再踏进会泽县一步,小心你的狗命!好啦,你即刻滚蛋吧!”
  “别忙,”另一个汉子从身上抽出一把尖刀,“得给你留下点记号,你要是敢再来,也好认你!”当那把雪亮的尖刀在眼前闪动的时候,金宝儿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便闭上了眼睛……
  
  四
  
  双川县哥老会的“袍哥”大爷郑冒魁的后花园里,灯火辉煌。今天晚上,他将在这里举行一次不平常的比武。
  园中的一块空地上两边摆着两排条桌,条桌上齐齐地点着蜡烛,把周围照得通明。南面正中放一把太师椅,郑冒魁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左面站的是他的师爷欧阳智仁,右面站的是他的贴身保镖田三喜,其余部下便分列两旁。北面靠墙处放着三个土罐子,罐子上各插了一炷香,只是还没有点燃。
  郑冒魁把脸转向左边,向师爷欧阳智仁一点头:“可以开始了,你先讲几句,把老子的意思说说!”
  欧阳智仁站出来,清清喉咙,大声说道:“各位弟兄,郑大哥今晚召大家来试试枪法,意思是很清楚的。前不久,郑大哥的一位弟兄,不幸为大哥捐躯,今日要在弟兄中提携一个补缺。办法很简单,就是用枪打对面的香。各位武艺如何,大哥自会裁定。”
  花园里一片漆黑。看那香时,也不过三个小红点儿,只有豌豆粒一般大小,且相距百步,不能不叫人心虚。田三喜把手袖挽起,上前一步,瞄了瞄左面,“砰”的就是一枪,只见火花灭处,就剩两个香头。田三喜从容站定,举枪瞄准右面,又把右面的香头打灭。接着又是一枪,最后一个香头也倏然不见了。“好枪法,好枪法!”众人发出一阵吼。
  郑冒魁见无人敢站出来向田三喜挑战,就吩咐摆酒,要赏田三喜几杯。众人心里明白,这就是要宣布田三喜当“管事五哥”了。
   刚把蜡烛点燃,正要摆桌置酒,就听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就这等枪法,也值得如此喝彩么?”
  声音陌生,且口气不小,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郑冒魁一听有陌生人在一旁说出大话,急忙回头去看。只见一个高大汉子正站在他的身后。这汉子光溜溜一个圆头,浓眉大眼,右边脸上坑坑疤疤有一团乌黑,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郑冒魁便问:“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我花园里来了?”
  那汉子道:“我是流浪江湖的人,姓金,没什么大名,就叫我金和尚好了。我今日路过贵县,偶尔听说郑大爷打靶试枪法,想来看个热闹。看门的不让我进来,我就翻了院墙。说来有些无理,还请郑大爷恕罪。”说着,便把手拱了一拱。
  郑冒魁见他那身架模样,心里自有几分惊奇,便问道:“听你口气,似乎也懂些枪法?”
  金和尚道:“玩过几年枪,只不知是否生了。如郑大爷同意,我就献献丑。”
  郑冒魁便吩咐田三喜把盒子枪给金和尚,重新点香。
  只见金和尚不去抓枪柄,只伸出右手拇指将枪机尾巴夹住,耍魔术似地将枪往空中一丢,那枪在空中滴溜溜打转,枪机“哗啦”一声已然上膛。金和尚趁着枪在空中翻滚,斜目向北面香头瞟了一眼。待他回过头来,恰好手枪落下,他便一伸手抓住枪柄,然后一甩手,只听“砰砰砰”三声枪响,三个香头都不知去向。
  郑冒魁高兴地大叫道:“来呀,赶快摆酒请众弟兄就在这里吃,金和尚、智仁、三喜,我们到屋里去,边吃边谈,也算是给金和尚接风!”
  次日清晨,郑冒魁召集部下,说是要当众宣布,金和尚当他的“管事五哥”。郑冒魁部下的“座次”呼单不呼双,他是大哥,师爷是三哥,管事是五哥,贴身保镖是老七。金和尚却摇头道:“大哥,小弟尚有两桩要事,想去耽搁三五天,到时再来听大哥差遣。不知大哥同不同意?”
  郑冒魁说:“是什么事,何必要你亲自出马?派几个弟兄去不就行了?”
  金和尚说:“是小弟的个人恩怨,别人是帮不了忙的。”
  郑冒魁也就不再问,吩咐欧阳智仁取来一笔钱给金和尚,把一支德造盒子枪也送给他。金和尚也不客气,拱手谢过,都收下了。
   郑冒魁又嘱咐道:“我们哥老会订有会规,在这江湖之上,最重的是信义二字。我给你五日期限。五日之后的早饭之前你必须赶到,你看行么?”
  金和尚道:“大哥说得极是,我若失信,还有脸为大哥效劳么?”说毕,别过众人,便匆匆而去。
  
  五
  
  金和尚就是金宝儿。
  那年他在会泽挨了一顿苦打,脸上又被刀划了不大不小一个十字,醒来后一腔愤恨不知该找谁发泄才好。他想返回会泽县城去杀了柳老板,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老板娘,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忍着身上的伤痛奔回四川。
  金宝儿走到一个小村庄前面,猛听得村里狗咬人哭一片喊叫声,原来一班土兵正在村里抓壮丁。金宝儿眼珠忽闪了几下,一个念头猛然涌上心头,想我金宝儿这番被人捉弄破了相,回家去如何有脸见干娘和乡亲们?何不去军队里闯荡他几年?主意拿定,金宝儿进村径直走到一个挎着短枪的军官儿面前,说:“长官,要是凑不够人数,把我也添上如何?”
  那官儿见有人来当兵,自然求之不得。自此金宝儿就吃上了军粮。几年以后,金宝儿被提升,从班长一直干到副连长,后来又调到团里当警卫排长,就此练就了一手好枪法。
  他们团长有个小妾叫春桃,不知怎么把他看上了,见机会就同他眉来眼去。一次春桃同他开玩笑道:“金排长,你对我好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若是真心,就想个法把你脸上那个十字去掉。那个十字我看着心里害怕。”金宝儿二话不说,第二天就到街上遍访名医。经过一位郎中的治疗,半个月后,他脸上的刀痕果然不那么清晰了,只是脸上弄成黑糊糊的一团。
  春桃原是同他开玩笑的,不想他果然认真,心里就更加喜欢他。有个夜晚,春桃用酒把团长灌得酩酊大醉,然后约定了金宝儿去竹林中幽会。谁知团长的副官早把春桃和金宝儿的举动看在眼里。他把醉梦中的团长叫醒,把事情告诉了他。团长一听,当即带上几个随从,在竹林里把金宝儿和春桃双双抓住。
  金宝儿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就设法逃走。他用自己一直珍藏在身边的那根金条作诱惑,说动了看守他的副排长,连夜逃了出来。
   他逃出一段路,副官带人追了上来,子弹嗖嗖地在他头上飞过。幸好其时天色还不太明,总算没被追上,保住了一条性命,不过,一颗子弹划破他的头皮,连头发带皮拉了一道槽。
  第二天,金宝儿找了一个郎中给他治头上的伤。那郎中先把他头发剃净,然后才给他包扎,并说:“看你这身打扮和伤情,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角色。干脆留个和尚头,免得再受了伤不好包扎。”金宝儿觉得郎中说得有理,自此不再留发,便自称为“金和尚”。
  经过这几番折腾,金和尚悟出了这样的道理:这个世道,要想活得快活,非心狠手辣不可,非有个靠山不可!
  恰好听说双川县哥老会的袍哥大爷郑冒魁在后花园比试枪法,金和尚便去露了一手,没想到立刻就被看中,得到信任。现在金和尚想的是:五天之内,他就可以了却个人恩怨,然后一心一意为郑冒魁效劳,在双川县安身立命了。
  
  六
  
  双川县城西边有一座险峻的高山。远远看去,这山如卧着的一条水牛。一条小路从“牛背”上向前延伸,一直伸到状似牛头的山峰之上,然后再蜿蜒而下,通到县城。就在“牛背”到“牛头”的凸起处,有一块巨石,俗称“牛颈石”。那些年截道要“买路钱”的强人,大都在这里埋伏,只须卡住这“颈子”,从山下过来的行人没有不乖乖就范的。眼下在牛颈石后面就躲着一个人。这人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脸,只从帽檐下露出双眼。一支盒子枪在他右手里掂着,枪身上闪着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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