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扭曲的孤儿

作者:柳婉约




  远远的松林里走出来两个人,慢慢往小路上爬。高的是个光头汉子,矮的灰白头发,脚有点拐。这便是金和尚和拐大爷。
  五天前,金和尚先到了双河县九家村,想接干娘一道去双川县享福,但是他到了干娘的家却呆住了,那间草屋早就成了黑糊糊的一片灰烬。听九家村的乡亲们说,就在金宝儿走后不久,一场大火把王婆婆的草屋烧光了。金和尚闻听大哭了一场,接着赶往金家坪。他等到天黑才悄悄敲开了拐大爷的窗子,金和尚向老人询问了仇人金洪发一家的情况后,便吩咐老人收拾随身衣物,到村外等他。拐大爷没有家室,对金家坪也无留恋之处,就答应跟金和尚走。拐大爷在村外等了两三袋烟的功夫,就听金洪发家大院传来一阵枪声。又过了一会,金和尚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走来了。金和尚把拐大爷带到野马河边,自己祭奠了爹娘叔婶一阵,然后将两颗人头抛入野马河中,二人就摸着黑向双川县走去。
   从金家坪到双川县本来只有两天路程,但拐大爷腿脚不方便,走得慢。当他们走到“牛背”下面时,已经是第五天黎明了。“宝儿,快到了吧?”拐大爷喘着气问金和尚。
   “过了‘牛背’就是‘牛颈’,然后翻上‘牛头’就下坡了,快得很。站在‘牛头’上就看得见县城。”金和尚说着,就去搀拐大爷上坡,他们已经走上“牛背”那条小路了。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枪响,金和尚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拐大爷伸手去摸金和尚的胸口和鼻子。金和尚坐起来说:“拐大爷,我没有死,只是腿伤了。”金和尚平静地说着,眼睛却望着牛颈石,那里已没有一点动静。拐大爷一边在自己衣服上扯布条给他包扎,一边喃喃道:“怪事,真是怪事!这截道的为什么不一枪结果了你,再来抢钱,只给你腿上一枪,然后就走?”
  金和尚笑了笑,说:“拐大爷,你有所不知,不是截道的,是我结上仇家了!”“是谁?”金和尚又笑笑:“我被郑冒魁看中,要我当他的‘管事五哥’,就有人忌恨我了。他不打死我,只伤了我的腿,就是让我不能按时回去,使郑冒魁不再信任我。”
  拐大爷呆了一呆,又看着东边的日头,突然发了狠,说:“宝儿,来,我背上你走!”不由分说,就把金和尚扶起来,弯下腰去,把金和尚拱到他背上,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背上金和尚就一阵疾走。
  这天早上,郑冒魁练了—阵拳脚,然后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养神,眼看太阳已渐升高,田三喜来问:“早饭已经摆好,是不是马上开饭?”话音刚落,只见又一个部下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口里直喊:“大哥,一个老头背着金和尚,飞快地赶来。一进门,两人都倒在了地上。”闻言,一伙人匆匆跟了出去。
  大门里,金和尚半跪着一条腿,把头伏在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身上,正在号哭。他的另一条腿耷拉着,血迹斑斑。那老头已是动也不能动了。
  
  七
  
  双川县虽然是个小县,但因为地处川滇交界处,来往的人不少,所以县城里还显得很热闹。
  这天上午,一位满脸乌黑的妇女像往常一样,在街上摆开了卖药的地摊。她穿一件满是补丁的衣服,用一块灰色长巾缠着头。一看便知,她是靠采药为生的山乡妇女。太阳刚刚偏西,那妇女便收了摊。把草药收进本地山民常用的紧口背篼里装好,便背上背篼向南面的一座高山走去。她不曾料到,有人正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跟着她的是金和尚,他已注意她很久了。
  金和尚自从当了“管事五哥”之后,便死心塌地为郑冒魁卖力。但他心里并不轻松,他得时时提防着“仇家”对他采取新的行动,而他自己也在寻找机会给拐大爷报仇。牛颈石被暗算的事情,他没有在郑冒魁面前说破,只说半路上遇到了“截道的”,只打伤他的腿,就慌忙逃走了。郑冒魁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而那位“仇家”也摸不清他究竟是否识破了自己,也就佯装不知。安葬了拐大爷之后,这件事似乎被人淡忘了。
  金和尚心中烦闷,时常单独来到街头,或酒店或茶馆,一个人在那里消磨时间。今天他坐在十字街一家茶馆里喝茶,不知不觉就发现那个卖药的妇女了。金和尚发觉那妇女很有点奇怪,她抓药的动作很迟缓,显出一种老年人的笨拙,可一旦买主离去,她整理草药时又显得非常敏捷。她的模样有四十来岁,但除了脸色显得乌黑外,却看不出明显的皱纹来,正是五六月天气,汗水从头布里流下来,竟在脸上冲出一条白色的痕迹,也许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点,就往四处看看,伸出手便是一抹,那手还先在地上摸了点灰土。有一次她的头布突然松了,她似乎特别慌张,朝左右看看,赶忙缠裹。当那卖药的妇女收摊离开后,金和尚就悄悄地跟上了。
  一进了山,便是浓密的松树林。那妇女的步子忽然间加快了,迈得又急又稳,一点不像街头那缓慢滞重的样子。到了小水塘边,她把背篼轻轻放了下来。金和尚也停住脚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蹲下,在树丛后面用手轻轻扒开树叶看着她。
  那妇女从背篼里取出—块白毛巾,蹲在塘子边。但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屏住气听了好一会儿,又十分惊觉地四处望望。当她确信四周没有什么动静之后,便迅速解开包头布。
  正如金和尚估计的一样,随着包头布揭下,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从那女子的头上垂了下来。她把辫子随便理了理,然后就蹲到水塘边洗起脸来。金和尚看得呆了,那女子脸上乌黑的痕迹刚刚洗去,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就显现出来。那是一张娇嫩的带着山乡少女朴实丰韵的脸蛋。金和尚的心砰砰乱跳,但他没有贸然而动。
  姑娘擦了脸,似乎犹豫了—下,又看看四周,终于迅速解开那件满是补丁的衣服,然后拧干了毛巾去擦身子。
  金和尚的血液在涌动。就在姑娘掀起衣襟的时候,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身体。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拨树丛便窜了出去,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向姑娘冲去。
  突然的响动惊吓了那位姑娘,出自保护自己的本能,那姑娘“啊”地惊叫一声,迅速跑起来,金和尚紧追不舍……
  幸好是在山路上,那年轻姑娘跑得快,不一会儿就把金和尚丢开了好远。不过金和尚满不在乎,他相信在这深山老林中,那姑娘插翅难逃。穿过好长一段树林,又转过一个小山包,两间草屋出现在傍山的一片树林里。那姑娘在门前敲了几下,等门一开,就急急地侧身进去,随即就抵住了门。片刻之后,金和尚追到了门前,他现在是欲火烧身,什么也顾不得,没有半点儿犹豫,一脚把门踹开就往里面闯。只听“呼———”一声,一根锄把粗细的木棒从门后对着金和尚的光头狠狠地打下来,带起一股风声。金和尚早有准备,把头一偏,一伸手抓住木棒,顺势就飞起一脚。只听“哎哟”一声,有人重重地从门后倒了下去。金和尚一看,不是那姑娘,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娘———!”一声尖利的叫声从门的另一侧传来。金和尚回头一看,那姑娘正站在那儿。她似乎想扑到老婆婆这边,但一看到金和尚目露凶光,便又急速地往里屋跑。金和尚不再去顾那老婆婆,紧跟着就往里屋闯。但是在门口就不得不站住了,那姑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正站在门口,胸急剧地起伏着,怒气冲冲地望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强盗还是恶棍?青天白日,你竟要欺侮良家女子。”金和尚狞笑着说:“妹子,说来只怪我们有缘分。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先要了你的身子,然后接你去享福!”
  姑娘说:“你白日作梦!你再不滚出去,就同你拼个死活!”
  金和尚从怀里掏出盒子枪在手中掂弄着,淫笑着对姑娘道:“妹子,我就是耍刀弄枪的人,你还同我拼个什么死活?快把刀放下,我说了要接你出去享福,还不行么?”说着话,金和尚便一步步逼过去。此时倒在外边的老婆婆突然挣扎着站起来,颤抖着—步—步往里屋移过来。姑娘见金和尚逼近,—咬牙,握紧菜刀对着金和尚的脖子就猛砍过去。金和尚笑着避开刀锋,抓住姑娘的手腕一使劲,那菜刀“当啷”—声落了地。
  “我没有说错吧,妹子?我玩刀子的时候你还在捏泥人玩哩。”金和尚一阵大笑,趁势抱住了姑娘,就把她往里屋的床上拖。姑娘拼命挣扎,用脚踢,用牙咬,但金和尚力气大,终于把姑娘按在木床上。
  “早晚我要杀死你!”姑娘愤怒地挤出这样一句话。
  金和尚也不言语,把枪丢在床边,就去撕姑娘的衣服。
  就在这时候,金和尚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在慌忙中扭头一看,是老婆婆一步—步地扶着墙壁走过来了。金和尚来不及想什么,抓起床边的枪对着老婆婆。
  但是不等他抠动扳机,老婆婆说话了: “你是桩儿吧?你连干娘也要杀了,连你妹子的身子也要糟蹋了?”
  老婆婆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细弱,但金和尚听起来无疑于打雷。欲火陡然熄灭,邪念刹那间无影无踪。金和尚回过身子来,两只眼睛大睁着,望着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娘,你真是我娘,真是桩儿的娘呵!”金和尚“扑通”跪到地上,爬到老婆婆面前,抱住了她的双腿。
  木床上那姑娘已经翻身坐了起来,惊骇地望着刚才还像野兽一样的光头汉子,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似乎是一个变幻的梦境。于是屋里刹那间沉寂下来……
  想当年,王婆婆不希望桩儿在外发什么大财,只想他能够早日回来,母子相依度日。朝盼夜想,没多久头发就全白了。第二年秋天,桩儿还没有消息,村里却出了一件事。
   那—天,九家村里热闹非常,大户秦文品家娶儿媳妇,在家里大摆酒宴。不过乡亲们私下里都议论秦家缺德:原来秦家的儿子从小就患癫痫病,秦文品给他说过好几门亲事,对方—听他儿子有病,都断然拒绝。这次不知是怎么回事,喜事真的办起来了。那天晚上,老婆婆刚刚睡下,就听有人敲门。她起身把门打开,一个人慌慌张张走进屋来,竟是秦家的新娘子!她一进门就给王婆婆跪下。“孩子,这是从何说起?”王婆婆很吃惊,连忙去扶她。那妹子不起来,不停地给她叩头:“婆婆,我是跑出来的,我还得跑。我只求你把我藏一夜晚,我天亮就走。”事情来得突然,王婆婆不知该怎么办。
  “我求求你,婆婆,”那女子又叩头, “就只藏我一夜。现在他们正在四处找我,我不敢出去……拜堂的时候我就受不住了。他咧着嘴,吐着白沫,活像个病猪,我……不能呵!”
  王婆婆答应了她的请求。她自己也是女人,懂得女人的苦处。这—藏就藏了五天。原来新娘子叫望秋,是离这里二百多里之外一个小村的人。她父母双亡,跟着哥哥过日子。哥哥贪财,就把她嫁到秦家。拜堂时恰好秦家儿子发病,满屋的人一片混乱,她就趁机跳墙逃了出来。“你准备逃到什么地方去呢?”王婆婆问她。望秋说:“没有什么打算,先逃出秦家再说。我是苦惯了的人,啥都能做,总能活下去。”
  王婆婆知道她说的是真话,突然又想起一件心事,犹豫了好久,最后对望秋说:“孩子,我绝不是趁你落到这样的地步打你的主意。我先前收了—个儿子,叫桩儿。去年外出闯荡去了,早晚会回来的。我的意思,不如你就跟了我,我们悄悄挪个地方。今后桩儿回来,你若看得上他,你们就结为夫妻,若看不上他,你就认他做哥,只是都委屈了你。”
  望秋双膝跪地说:“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一切都听娘的主意就是了。娘,我们挪到什么地方去呢?”
  王婆婆说:“我有一个哥哥在双川县山里,可以去投奔他。”
  几天后,王婆婆家的草屋突然半夜起火,九家村老少都来救火,但火势太大,什么也没有救出来。大家就叹息说,王婆婆是享尽了天年,把自己安葬了。人们当然不会想到,数天后在双川县附近的山里,又多了两间草屋,住着一对靠采药卖药为生的母女俩。
  “我去找过你,娘!”金和尚叙述了他这些年的经历之后,对干娘说。
  王婆婆已经被扶到了屋角里那张木床上。王婆婆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跪在床前泪流满面的金和尚。望秋依着王婆婆坐在床边,眼里依然闪着怒火。
  “我投奔了郑冒魁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告假去九家村接你,乡亲们说你……我哭……不知哭过多少次!我不知道你已经逃出来了,更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
  “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望秋在旁边狠狠地插了一句。
  “你说的话我相信。”王婆婆靠在床上,望着眼前这个从外貌到内心都扭曲了的儿子说,“可我没想到,分别这么些年,你会变得这样坏。”
  “是。桩儿不是从前的桩儿了。”金和尚赶忙点头。
   “光天化日,你都敢追女人,想来你这几年还杀过人?”
  “是!而且不止一个。”
  “看你今天这个样子,你一定还糟塌过别的女人?”
  “是,桩儿还糟踏过别的女人。”
  王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白发苍苍的头无力地低垂下去,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
  “这样说来,凡是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你……你都做过了?”
  “是的,桩儿差不多做尽了,桩儿已经是丧尽天良的人了!”王婆婆听后用手往屋外一指:“那么,你不是我的儿子了。你给我走,你马上就给我走!”
   望秋也帮腔:“你滚,马上滚出去!”
  金和尚一脸愧色:“桩儿是要走的,只是娘的大恩未报,心里难安。请娘和妹妹同桩儿一道出山去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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