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千杯不醉

作者:岳 啸




  突然,一阵哭声传进车厢。张老黑打眼一望,车子已经过了关门垭,前面山坡上一片新坟。新坟边上有座更新的坟茔,坟土还是湿的,一群孝子正在圆坟,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哭声引起了车内乘客的共鸣,有个老头儿气哼哼地说:“该死!见天喝酒,活活喝死。”有个中年汉子指着那群孝子说:“死的人是咱们乡的书记,他本来一顿能喝三斤烧酒,后来又到关西县买了‘千杯不醉’,一顿能喝一二十斤,他带头喝,乡干部就跟着喝,把一个富裕乡喝成了穷困乡。”老头儿说:“这咱知道,那片新坟里就埋了五个乡干部,都是喝死的,说是喝酒喝成了肝癌。”
  喝酒喝成肝癌 ?!张老黑心里一咯噔。他开刀住院的时候,曾听医生讲过,抽烟的人多得肺癌,喝酒的人多得肝癌。肝癌是如今的名字,过去叫烧气鼓。他暗暗在心里祝愿:张书记啊,你可千万莫得那种绝症啊!
  然而,张老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赶到市医院时,张云峰还是昏迷不醒,孙玉琴泪水涟涟守在旁边。张老黑望望孙玉琴,不由潸然泪下:“孙老师,咱对不住张书记呀,咱回去就把‘千杯不醉’毁了!”孙玉琴流着泪说:“晚了啊!你毁了‘千杯不醉’,也救不了云峰啊,医院诊断他是肝癌晚期,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呀!”
  张老黑听完孙玉琴的话,蒙了。他猛地蹲到地上,捧头痛哭。他哭罢张书记,又去看望何县长,医院的诊断和张书记的一样:肝癌晚期,不治之症。
  张老黑的精神,彻底被领导的肝癌摧垮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害了县里领导哇。他在旅社躺了两天起不来床,最后硬撑着迷迷糊糊往回走,他忘了咋到的车站,咋上的汽车,咋到的家。忽然,一阵哭声把他惊醒。他定神一看,大院里人们慌慌张张,来去匆匆,他向把门的老汉打听,老汉疑惑地望了他半天,说:“高一飞,高厂长下世了,你还不知道?”
  高一飞下世了?笑话!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会呢?张老黑盯着把门老汉说:“你可不能胡说啊!”把门老汉严肃地说:“借个胆,咱也不敢咒厂长啊!”张老黑感到问题大了,他问:“咋死的?”老汉说:“今天上午,高一飞送钱主任到火葬厂,突然大口吐血,等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医生说得的是肝癌,肝脏突然破裂,没救了。”
  又是肝癌!张老黑脑袋一炸,浑身发麻。他糊里糊涂摸回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失去了知觉。吓得老伴大呼小叫,总算把他唤醒,可他仍然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老伴只好连夜把他送进医院。
  张老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慢慢缓过气来出院了。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高一飞坟上大哭一场。第二天,他坐车到鸡鸣山,吩咐工人们放假一个月,说是车间要改造,每人多发三个月的工资。他的大女儿感到不对劲,说:“放一个月假,还发三个月工资?”他眼一瞪:“你少插嘴!”他看着工人们走了,又对女儿们吩咐,明天回县城家里,有事商量。二女儿说:“啥事在这儿不能商量,还要跑几十里?”张老黑又是那话:“少插嘴!”夜里,张老黑拽床被单睡到了鸡鸣泉边上,三女儿叫他到床上睡,他说十多天没见到鸡鸣泉了,还是就在这里睡一夜吧。其实,张老黑一夜没睡,他坐到鸡鸣泉边上,听那泉水哗哗流着,就像听一支动情的曲子,听得泪流满面。第二天,娃子们都还没起来,张老黑就起来了,他在鸡鸣泉山洞转悠了一遍,仔细把洞里洞外看了个遍,像是和生他养他的地方诀别。
  娃儿们都起来了,见老爹站在洞口,眼睛里布满血丝,感到有些奇怪,可又不便问,就草草做了饭,吃罢上路。张老黑回到复式楼,感到很累,一头栽到床上睡去,一直到吃晚饭才起来。
  张老黑夫妇五朵金花加一子,八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张老黑主持家庭会议,其实就是他一个人讲话,他像诉说家史似的先来个忆苦思甜,说是县委县政府如何对他家好,他家要永远听县委县政府的,说得娃子们云里雾里。大女儿忍不住说:“爹!你是怕咱们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吧?”张老黑苦笑一声,说:“为人要讲个良心。”二女儿接着说:“咱们谁不讲良心啦?咱们做的‘千杯不醉’,为县里赚了那么多钱,县里才给了咱们多少钱?”张老黑瞪着眼说:“胡说!县里给咱家还少?你们一辈子睡着吃也吃不完哩!”他镇住了娃子们,接着交代:“往后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妈。你们的妈跟咱吃了半辈子苦,不容易呀!”三女儿插话了:“爹!你这是在开家庭会呀,还是在立遗嘱啊?”老伴说话了:“瞎说!你爹没病没灾,立啥遗嘱!”张老黑确实像立遗嘱似的,又讲了往后全家人都要遵纪守法,靠劳动致富。娃子们感到都是些无稽之谈,听得哈欠连天了。
  家庭会开了半夜才结束。次日,娃子们都起来得比较晚。妈妈起来得早,给娃儿们做饭。自打城里分了房子,小儿子就转学到城里读书,她就带着小儿子一直在这里守家。女娃儿们都在鸡鸣山做药,难得一聚,今天聚齐了,一定得做点儿好的吃。昨晚她就发了面,眼下正在厨房蒸包子,一色的肉馅,要叫娃儿们油油嘴。
  开饭了,娃子们都到圆桌入坐,就是没见老爹。五女儿问,爹呢?妈说,老早就跟咱一块起来了,说是到外面活动活动胳膊腿,怕有一个多钟头了,也该回来吃饭哪。可是等了半个多小时,已经快到上班的时辰,爹还没回来。三女儿机灵,忽然一拍桌子说:“不好!爹八成是到鸡鸣山去了,昨天他在鸡鸣山就不正常,昨晚又留遗嘱,爹要出事啊!”姐妹们一听都警觉起来,饭也顾不得吃,起身就走。小儿子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追了出去。他们赶到车站,头班车已经发了,只好赶二班车。车到鸡鸣山脚下,还有半里路要步行,娃子们慌忙走了几步,远远看见张老黑爬到了洞口,都大声喊叫起来:“爹!爹!”
  张老黑深情地向娃子们望了一眼,然后毅然扭头走进山洞。前两天,他刚出院就跑到城外的炸药厂,说是要扩大“千杯不醉”的生产,需要点儿炸药把山洞打大点儿。炸药厂的厂长认得大名鼎鼎的张老黑,就按他的要求卖给了他十几公斤炸药。他用一个塑料袋子装着,悄悄提回去放到床底下,今天他乘老伴起来蒸包子,就提上炸药直奔汽车站,搭上了头班车。
  刚才,他听到儿女们呼喊,心里动了一下,可他马上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人都要讲良心,自己好心做了坏事,害了那多人,还留“千杯不醉”干啥!“千杯不醉”是赚钱,可人没了,要钱干啥!他把炸药在鸡鸣泉边上放好,又搬来石块压好,然后点着了装有雷管的导火索。娃子们已经赶来了,洞外的呼喊声已经传进来。他本来要与鸡鸣泉山洞共存亡的,可娃子们要是冲进洞来可不得了。张老黑最后看一眼鸡鸣泉山洞,眷恋的泪水刷地溅了出来。他几步冲出洞口,拦住了娃子们,大吼一声:“走开!”领着娃子们刚走几步,洞内“轰”的一声巨响,山洞被炸塌了。
  娃子们忍不住哭喊:“爹!你炸县里的工厂犯法呀,你何苦要自断生路哇!”
  张老黑长叹一声:“娃子们,爹自断了生路,就给很多人留下了活路!你们回去按咱昨晚说的做吧。咱投案去啦!”
  张老黑径直朝前走去,背后是娃子们的一片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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