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论牛屎烘烘
作者:哈瑞·G·法兰克福
那么,在她报道中,是什么让维特根斯坦这么反感呢?我们且假定他说得对:帕斯卡真的不知道狗被车轮子碾过是什么感觉。而就算她说她真是这么感觉的,她也明显没撒谎。要是她嘴上这么说而实际感觉人很舒服,那才是撒谎。不管她对狗的生活了解多少,帕斯卡很清楚,狗被车轮碾过,绝对好受不了。所以,要是她事实上觉得蛮舒服的,却断言自己像被车轮碾过的狗,那便是谎言了。
帕斯卡版的维特根斯坦责备她,并不是因为她撒谎了,而是因为她作了另一种错误反映。她把自己的感受形容成“像被车轮子碾过的狗”。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个词组指代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当然,这个词组对她而言,远不是废话:她不是在说胡话。她话中有我们明白易懂的内涵,这内涵她也理解。此外,她对这个词组指代的感觉也略有所知:她知道至少这是一种无人企望、不堪享受的感觉,是一种坏感觉。问题是,她如此陈述,传达出的意思就不单单是她感觉不好这一点了。她对自己感觉的形容太细化了:具体得过分了。已经不是一般的坏感觉,而是,根据她的描述,狗被车轮碾过时体会到的那种特别感觉。帕斯卡故事中的维特根斯坦,从其反应来判断,觉得这是“牛屎”。
现在假定维特根斯坦真觉得帕斯卡对自己感受的形容是一坨“牛屎”,那么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呢?我认为,这是因为他察觉到帕斯卡所说的——这里且粗略讲来——并不能联系上对真相的关注。她的陈述与描述现实这一事业无关。她甚至不认为自己知道狗被车轮碾过后感觉如何,只有些隐隐约约的想法。于是,她对自己感觉的描述就完全是凭空生造的了。她要么是杜撰,要么是从人家那里听来的,于是自己漫不经心地重复了,毫不在乎实际情况如何。
维特根斯坦批评的正是她这“漫不经心”。让他厌恶的是帕斯卡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陈述是对是错。当然,她那么说,极有可能是想往话语中添些情趣,或者是要表现得活泼幽默,结果弄巧成拙。无疑,维特根斯坦的反应——在她想来——荒唐得让人受不了。哪怕真是这样,我们也很清楚他是怎么反应的。他有如此反应,仿佛他察觉到她谈起自己的感觉来随随便便,对相关事实毫不理会。她的陈述并不“精且诚”。她压根没花功夫去考虑陈述的准确性。
让维特根斯坦不悦的原因显然不是帕斯卡描述自己感觉时犯了个错误。甚至不是因为她犯了个无心为之的错误。她的懒散,或者说,是她的不仔细,并不在于她一心想把情况正确地表述出来,而因为某个疏忽或片刻间的闪失,她把一个讹误放进了话语之中。真正的症结是,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帕斯卡对某种事态做出了描述,而在努力准确描述现实的过程中必会遭遇到的那些限制,她却没有遵从。她的错不在于她没能把情况正确地表述出来,而在于她根本没有试着去这样做。
这对维特根斯坦很要紧,因为,不管能否找到理据,他都把她说的话很当回事,当成一种能对她真实感受提供有效信息的描述。他认为,她在从事一种活动,对这活动而言,真和假的区别至关重要,而他同时认为,她对自己所言是真是假,并无兴趣。就此意义而言,帕斯卡的陈述不能联系上对真相的关注:她不关注自己所言的“真值”。所以,她不能被看作是撒谎,因为她不认为自己知道真相,故而她也没法故意散播一种自以为假的主张:她的陈述既不基于对真的信念,却又和谎言不同,也不基于对假的信念。无法联系上对真相的关注——对实际情况的漠视——在我看来,正是“牛屎”一部分本质所在。
现在,我来(有所择取地)考察《牛典》内某些有助于明确“牛屎”本质的条目。《牛典》把“公牛会”(译注:原文bull session。)定义为“尤其在一群男性间展开的非正式交谈或讨论”。作定义,这话恐怕有误。一者,该词典显然假设“公牛”一词在词组“公牛会”中主要指示性别。但即便“公牛会”的参与者普遍或主要是男性,断言“公牛会”本质上和“男性间展开的非正式讨论”无异,则与断言“母鸡会”(译注:原文hen session。)就是“女性间展开的非正式讨论”一样不着边际。参加“母鸡会”的都是女性,这八成是真的。然而,与此相比,特指这类“女性间展开的非正式讨论”时,“母鸡会”这一词组传达的意思要更具体。构成“公牛会”的这类“男性间展开的非正式讨论”,在我看来,有些特别之处:讨论可能是气氛热烈,意义重大的,但它在某一方面却是“不当真”的。
“公牛会”的典型议题都是生活中偏私密、带情感的那些方面——例如,宗教、政治或性事。人们都怕听者有意,普遍不愿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些话题。在“公牛会”上,参与者常会说出各种想法,表明各种态度,听听自己讲这些话题是什么感觉,也看看别人有何反应,而同时,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所云是真:大家都懂的,在“公牛会”上,人们的陈述并不能显露出他们真的想法或真的感受。主要目的在于实现高度坦诚,寻找实验性或冒险性的方法来切入讨论的主题。于是,就立下规矩,允许夸夸其谈,这样人们才有胆量表达心头所思所想,而不必担忧他们要对说过的话负责。
换言之,每位“公牛会”上的发言人都要倚赖这一共识:他这么表达,或者这么说,但未必他就是这意思,未必他觉得这是真的。交谈的目的不是交流想法。因此,通常认为人们所说和所想之间有联系的假设在这里就消除了。而“公牛会”上的陈述和“牛屎”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并未假装维持着这种联系。这些陈述和“牛屎”很像,原因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不受制于对真相的关注。“公牛会”和“牛屎”的相似也体现在“射公牛”一语中,它指的是“公牛会”上特有的交谈,而“射”极像是“屎”被净化后的变形。甚至,“公牛会”一语也很可能是“牛屎会”的洁版。
类似的主题可在英国英语中“公牛”的用法里找到。根据《牛典》,该词可指“不必要的例行任务或仪式;过分严格的纪律或对外观、礼节等的过度重视;文牍主义”。该词典为这一用法提供了以下例证:
连队…对兵站里飞舞着的“公牛”感到很怒(I·葛礼德《奋起征服》vi,51,1942年);他们当我们的卫士,我们列队行进时向右看齐,就是这样的“公牛”(A·白戎《人类》xxiv,178,1953年);一名议员生活中的苦辛与“公牛”(《经济学人》2月8日,470/471,1958年)
这里的“公牛”一词明显指那些消极无功的工作任务,它们为某项事业所需要,却与其主要意图或正当目的都没太大关系。“过分严格的纪律或对外观、礼节等的过度重视”和“文牍主义”并不对军政部门存在的“实际”目的有什么真正的贡献,尽管它们都是那些号称“鞠躬尽瘁”的机构或雇员强加于人的。于是,那些构成“公牛”的“不必要的例行任务或仪式”也就和遭它们粗暴干预的活动的合法动机断绝了联系,一如人们在“公牛会”上所讲的一切与他们的固有想法,或“牛屎”与对于真相的关注一样,都断绝了联系。
“公牛”一词还有种更广泛通俗的用法,可算是不太粗俗的“牛屎”对等词。在有“公牛”相关用法的条目中,《牛典》用下面的话来描述:“琐碎、不真诚或缺乏真实内容的言谈或书写;废话”。可“公牛”并不是非要表现得语焉无用,或无足轻重。所以,“废话”和“琐碎”,即便模棱两可,还是走错了路子。“不真诚或缺乏真实内容”更有针对性,但需要再鲜明些。(原注:或许可以注意到:“不真诚”被视为基本条件之一,写入了释义中,就意味着没有“漫不经心”的“公牛”,因为不大可能“漫不经心”地“不真诚”。)这则条目提供了下面两条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