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论牛屎烘烘
作者:哈瑞·G·法兰克福
而布莱克不大可能希望每一例“鬼话”的所指对象都是说话者的心理状态。毕竟,没有特殊理由规定“鬼话”不能关于其他事物。布莱克或许意思是说编造“鬼话”首先不是为了让听众对可能成为话题的事态产生错觉,其首要意图是让他们对说话者的当下心理活动产生错觉。只要是“牛屎”,那么主要其目的和意义就是要制造这种印象。
依循这几条线索理解了布莱克,就能得出一种假设,来解释他为何将“鬼话”的特性描述成“尚未构成撒谎”。如果我向你撒谎说我有多少钱,那么我并未就我的想法做出明确断言。因此,人们可以颇有道理地坚持认为,尽管我撒谎时肯定错误反映了我心中所想,但这种错误反映——和对我口袋中所藏之物的错误反映不同——严格说来,根本不是谎言。因我并未直接做出任何关于我心中所想的陈述。而我确认的陈述——例如,“我口袋里有二十块钱”——也不意味着有其他任何会将某一想法归于我的陈述。另一方面,在我确认的过程中,我为你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基础,由此你可对我的想法做出某些判断。特别应注意到,我为你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基础,由此你便设想我相信我口袋里有二十块钱。而这一设想依据我们的假定是错的,所以我在撒谎过程中会在我心中所想这个问题上呈现欺骗你的趋势,尽管我并未在这个问题上撒过谎。如此看来,认为我在以一种“尚未构成撒谎”的方式在错误反映自己的想法,也非牵强,并不过分。
很容易就能想象出类似的场景,确证布莱克对“鬼话”的描述无误。拿一位7月4日国庆节上的演讲者做例子吧。他滔滔不绝地讲“创建我们伟大神圣祖国的元勋们,在主的指引下,为全人类定下了新起点”。这当然是“鬼话”。正如布莱克所描述的,演讲者并未在撒谎。除非他自知虚假,仍意图向听众传播他关于“我们祖国是否伟大”、“是否神圣”、“元勋们是否受主指引”、“他们所作所为是否的确为全人类定下了新起点”等问题的想法,否则他就不是在撒谎。但是,演讲者其实完全不在乎听众如何看待“元勋们”或者“神明对我国历史进程的作用”等等。至少,他的兴趣并不在于人们如何看待这些鼓舞着他来做演讲的内容上。
很显然,国庆演讲根本上沦为“鬼话”,并非说话者自认为所言虚妄。相反,正如布莱克所描述的,演讲者意欲通过这些陈述来传递关于他自己的印象。他并没有在美国历史方面欺骗任何人。他在乎的是人们会怎么看待他。他要大家觉得:他是爱国者,是对邦国起源与民族大任有着深思深情的人,他认识到宗教的重要性,敏锐察觉到我国历史伟大之处,他对这段历史的自豪在主的面前又融合了谦卑恭谨,等等等等。
于是,布莱克关于“鬼话”的描述显得很能和某些范式相契合。然而,我不相信这描述能充分准确地把握“牛屎”的本质特性。论起“牛屎”,和他论“鬼话”一样,有两点是对的:一是“尚未构成撒谎”,二是拉“牛屎”者在以某一方式错误反映自己。但是,布莱克对这两个特征的描述显而易见没切中要害。下面,我将通过考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生平材料来尝试着对“牛屎”的中心特性作一次初步但目的更明确的理解。
维特根斯坦说过,下面这段朗费罗的韵诗可作他的座右铭(原注:Norman Malcolm在《杂忆维特根斯坦》(R. Rhees编,牛津大学出版社1984年出版)一书的引言中报道了此事,载于第xiii页。):
曩昔治工艺
匠人精且诚
须臾毫微际
俯仰神自明
这几行诗意思很明白。在很久以前,工匠们不贪图省力。他们工作认真,考虑到作品的方方面面。作品每一部分都照顾到,而且各个部分都按照应有规格设计制作。即便在作品不为常人察知的特征上,他们也一丝不苟。尽管这些特征上如有疏漏,没人会注意到,可工匠们就会受良心责备。所以,绝没有蒙混过关。或者,也可说,没有“牛屎”。
以某种方式把漫不经心制作的次品比作“牛屎”,也很合宜。可该是哪种方式呢?是否在于下列相似性呢:“牛屎”必然是漫不经心、自说自话地制造出来的;它从没有精加工过;在制作过程中,从没有朗费罗提到的那种精思巧虑?拉“牛屎”者在天性上就是没心没肺的呆瓜吗?他的产出品必定是一团烂糟或者粗鄙简陋的吗?诚然,“屎”这个字意味着这些。排泄物是根本没有经过设计或加工的;就是被拉出来,倒掉。可能多多少少有那么一团形状,也可能没有,但在任何情况下都沾不到“精且诚”的边际。
说到“精”得很“诚”的牛屎,这个概念还蕴含着某种气质。要将细节照顾周到,就得遵法度,重客观,需要接受各种标准和限制,来禁止冲动与妄想。这样无私无我的精神,和“牛屎”一联系上,我们会觉得格格不入。事实上,这并非绝不可能。在广告界、公关界,以及如今与此二者关涉颇深的政界里,充斥着分量十足的“牛屎”,这几个圈子可算对“牛屎”概念给出了最权威、最经典的范例。这些领域里,有手法圆熟老道的匠人,他们——在高级复杂的市场研究技术、民意调查、心理测试等等的辅助下——不知疲倦地致力于把每个由他们制造出来的字词和意象搞得恰到好处。
关于这个,还有别的可讲讲呢。不管拉“牛屎”者如何勤奋认真,他也明显想在摆脱什么。他干起活而来,一如蹩脚工匠,有某种懒散情绪,在抵制或逃避公允森严的法度。这种懒散状态实不可与单纯的马虎或粗心等量齐观。在适当时候,我会试着更准确地判定这种状态的位置。
维特根斯坦一生把大部分哲学功夫花在辨识并抵抗其所谓的“慢性破坏性废话”。他在生活中也很较真儿。1930年代于剑桥结识维特根斯坦的菲妮雅·帕斯卡说过他一则轶事,很能说明问题:
我摘除了扁桃体,在逸福灵疗养院呆得很难过。维特根斯坦来探病。我哽咽道:“我觉得自己像被车轮子碾过的狗。”他听了就很厌恶:“你不会知道狗被车轮子碾过是什么感觉的。”(原注:Fania Pascal《维特根斯坦:私人追忆》(R. Rhees编《杂忆维特根斯坦》第28-29页)。)
时至今日,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居然有人会对帕斯卡自称说过的这些话有如此强烈的抗议,实在奇怪,甚至可疑。她对自己当时的感觉——和“病重得像条狗”这个平常的习语非常近似,并无罪过可言——完全不会激起像“厌恶”这么强烈或激动的情绪反应来。如果帕斯卡这明喻用得无礼,那么语言中还有什么打比方、设典故的用法会不无礼呢?
所以,或许事情并不如帕斯卡所讲的那样。或许维特根斯坦就是想开个小玩笑,结果走火了。他就是想假装训一训帕斯卡,从夸张中找点乐子。结果帕斯卡误会了他的语气和意图。她以为自己的话让维特根斯坦厌恶了,而其实他就是想让她高兴起来,故意顽皮地咬文嚼字,或者说是寻开心。这样看来,这事也不难置信,并非怪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