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萨特和加缪的初期“碰撞”

作者:罗纳德.阿龙森




  他们的狂欢反映了战时的紧张气氛;战争剥夺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们都感觉德国的奴役已经来日无多了。
  回望那些岁月,波伏瓦把加缪描写成巴尔扎克《幻灭》里到巴黎追寻成功的年轻乡下人:
  他从不隐瞒他享受功名的事实;对此,他若摆出一种淡漠的态度,反而显得不那么自然。有时候他还是会露出一点拉斯蒂涅(Rastignac)(注:拉斯蒂涅是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一个主角,作者描写了这个朴实的穷大学生在巴黎大都市的诱惑下一步步走向利令智昏的过程。)的腔调,但他似乎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他的灵魂单纯、热烈。心情好的时候他也能随便开开玩笑;弗洛尔酒店里有个侍者名叫帕斯卡尔,他坚持管他叫笛卡尔。但他有如此放纵的本钱:他的迷人魅力——冷静和热情恰如其分搭配的产物,确保他不会堕入粗俗。最教我喜欢的是,即使在沉浸于个人活动、愉悦和友谊之中的时候,他也能在人和事中感受到超然的乐趣。
  出版于1963年的这些回忆录,就像萨特逝世二十年后出版的萨特与波伏瓦的对话集那样,写得认真细致。波伏瓦试图描述与一个懒散、单纯的乡下人之间其乐融融而又漫不经心的友谊。但问题是:她在回忆录中过于频繁地提到自己记忆中的加缪,她太在意他的观点、政治和个人的成长,从而无法用放松的姿态谈论他。另外,就像在现实中那样,波伏瓦回忆录里的加缪决不是一个单纯的人。
  倘若她试图把故事讲完整,她就会说加缪呈现给她和萨特一个情绪单纯的表象(a fa?ade of simple cheer),掩盖了人格和生活中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既隐藏于他偶尔蹦出的几句尖刻嘲讽中,也流露于这些话语中。稍后,波伏瓦又把加缪的自信误解为狂妄自大,其实他的自信是被一种周期性的自我怀疑所支配的。波伏瓦曾向加缪吐露爱慕之情,但遭到拒绝,这使她对加缪的感情复杂化了。由此可知,波伏瓦不只是加缪—萨特关系的旁观者,而是一个对加缪有着私人感情的深陷其中的第三方。后来,她又发牢骚说加缪待她粗鲁不耐烦,她猜想这也许是因为他是地中海女人的后代,觉得她没有魅力,不能承认她是一个能跟他平起平坐的知识分子。她还不知道加缪曾当着阿瑟·库斯勒的面挖苦她:“想想吧,以后她躺在枕头上会说什么。多恐怖:一个唠叨鬼、彻头彻尾的女才子——无法忍受。”不过,加缪和波伏瓦之间仍就很多重要问题做过交流——或在私下,或当着萨特的面。有一天晚上他们单独在一起,加缪向她倾吐了自己爱情生活中巨大的创痛。
  波伏瓦的回忆录价值不可估量,但也因其党派性和失望情绪而难免有失公允。它受到主宰波伏瓦大半生的三个目标的驱策:保持与萨特的关系、赋予这种关系以正面形象、维护萨特。既然一直以来,我们关于加缪—萨特关系的了解很多都来自她的回忆录,我们就应该仔细地聆听她的描述,同时尽可能拿它们与她其他的言论、记录或与别人的证言作比较。在讲述早年往事时,波伏瓦认为适合写入的回忆录的内容里至少必须加入两条主线。第一,萨特被这个帅气的年轻人强烈地吸引住了。在萨特与波伏瓦当时的生活中,加缪有着沉甸甸的份量。他有一种鲍嘉(Bogart)(注:亨弗莱·鲍嘉(1899—1957),美国著名演员,主演过《卡萨布兰卡》、《魂断蓝桥》等影片,被视为老派硬汉的典型形象。)式的男子气,坚韧、独立,但也有脆弱的时候。这种脆弱部分根源于整日纠缠着他的肺结核——他咯血、常感到疲劳、需要治疗和静养,医生断定他不适合当教师和参军。这些磨难和羞耻带来了英年早逝的持续威胁。但他并没有对新朋友表达过自己的恐惧:和他们在一起时加缪习惯作出讽刺和痛苦的表情,不喜欢推心置腹的反省及自我表白。
  在加缪和萨特两人相继故去后,晚年的波伏瓦提到的一些事,引起了人们对她讲的故事的进一步思索。在1943年中叶,她就已经听见人们把这两人比来比去,再后来,她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把加缪视为萨特文学上的敌手,“如此闪耀,如此光彩夺目”,令她担忧他会超越那个又矮又丑的天才。她讲了她和加缪为萨特而竞争的轶事:“我们好像两条狗围着一根骨头打转。我们都想得到萨特这根骨头。”晚年的波伏瓦承认萨特对加缪的一见倾心让她害怕。他说到加缪的时候,就好象加缪是一位令他心仪的女子。因为萨特是波伏瓦所认识的“最坚定的异性恋者”,“毫无疑问他没有一点点同性恋的迹象”,所以她心烦意乱,为萨特对加缪的“醉心”忧心忡忡。
  两人关系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加缪比萨特小八岁,又是被萨特引介进巴黎知识分子圈的,但他坚持独立于萨特和波伏瓦,过一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生活。进入三十年代中期,萨特和波伏瓦吸引了大批有才能有魅力年轻男女,这些人通常是他们过去的学生。他们组成了一个家族,萨特和波伏瓦不但在情感上,而且在哲学和政治上与这些年轻人也相联系,还给他们以经济支持。(注:从三十年代中期开始,萨特和波伏瓦一起寻求与有魅力的、聪敏的学生建立起保护人式的、情意绵绵的关系。拜尔在《西蒙娜·德·波伏瓦》从第14章起详细讲述了“家族”的故事。)自然,他们想让这位年轻人也成为新进萨特-波伏瓦家族里的一员。然而,加缪恪守独立到了一听见有人公然把他和萨特扯在一起就怒发冲冠的地步。三十年后,波伏瓦在向萨特回忆往事时说,“我想,让他恼羞成怒的是,在人们眼里他或多或少是你的一个信徒,他很年轻,而你更有名。”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解放后的加缪千方百计要和“存在主义”划清界线,这并不足为奇。
  波伏瓦的叙说中见不到两位伟大知识分子有很多思想交流。但他们的确聊过女人,不过,女演员玛丽亚?卡萨雷斯(Maria Casares)(注:玛丽亚·V.卡萨雷斯(1922—1996),出生于西班牙的法国悲剧女演员,从艺半个世纪,饰演过菲德拉、美狄亚等经典戏剧舞台上的角色。)可能不在他们谈论之列,她将成为加缪一生中的至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一直对其忠心耿耿的一位女性。出于显而易见的理由,他们也没有谈起过波伏瓦。萨特和波伏瓦把他们之间的各种关系概括为“附随”之爱,附着在“必需”之爱之上;而永远在玛丽亚和妻子弗朗辛之间受煎熬、又陷入其他无数关系之中的加缪,却无力对付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挫折。萨特和加缪都把很多精力用于吸引女人、处理繁杂的人际关系,于是女人无可避免地成为两人之间的一个话题。
  波伏瓦后来曾说萨特“有一点点嫉妒”加缪,但不是作为作家而嫉妒;加缪的仪表堂堂赋予他一种优势,令萨特恼恨不已。萨特说,加缪和“家族”成员旺达·科萨切维茨(Wanda Kosakiewicz)的一段恋情是加缪做过的导致他们友谊变味的四五件事之一。在他们开始交往不久的1944年冬天,萨特写信给外出度假的波伏瓦说:“旺达要追随加缪,她在想什么?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难道我不比加缪优秀得多,而且人品也好?她要小心了。”后来萨特还说过,他们分道扬镳有个主要原因:他和加缪生活中的一个无名女子之间发生了一点“复杂的事”,这事让加缪心烦意乱。
  虽然两人从一开始就在互相估量对方,但哲学—文学上的亲缘关系以及个人魅力还是避免了在一个自学成材获得奖学金的学生和一个有特权的天才之间可能发生的竞争。当两人在1943—44年间成为朋友时,他们不言而喻的差异同样使冲突得以避免。有一次萨特酒醉后冲着加缪嚷道:“我比你聪明,嗯?比你聪明!”加缪表示同意。又有一次,加缪见萨特在一个漂亮女孩面前自我炫耀,就问:“你为什么总爱招惹是非?”萨特答道:“莫非你没见识过我的德行吗?”
  
  《加缪和萨特——一段传奇友谊及其崩解》简介
  
  阿尔贝·加缪和让-保尔·萨特于德占法国期间的1943年第一次见面,很快成了朋友。他们结成了思想和政治的盟友,随巴黎的解放一夜之间名满天下。作为剧作家、小说家、哲学家、新闻工作者和编辑,两人似乎无所不在,战后每一家法国媒体惟其马首是瞻。然而,东西方关系给他们的友谊注入了紧张,两人的成长路径逐渐对立,开始在哲学、知识分子的责任以及有必要或有可能进行何种政治变革的问题上产生分歧。
  当加缪和萨特先后接掌了本方公众代言人的权柄,一场历史性的摊牌即成势所必然。萨特信奉暴力为一条变革之路,而加缪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最终导致了1952年残酷而极其公开的决裂。他们从此断绝了交往,只是继续间接地相互攻讦,直到1960年加缪逝世。
  这是一本有关二十世纪的一段传奇友谊的传记,也是一本持论公允的思想史研究专著。作者罗纳德·阿隆森是美国著名的萨特研究专家,韦恩州州立大学交叉学科研究教授,编或著作品有萨特《存在与虚无》英文版、《萨特的第二卷批判》、《置身于政治之外:一个哲学家眼里的南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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