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萨特和加缪的初期“碰撞”

作者:罗纳德.阿龙森




  这只是一个评论者的姿态,一种为避免气势汹汹而在批评与四平八稳的夸赞之间作的平衡吗?这个急不可耐的批评者没有等待太久。过了不到六个月的时间,萨特的第二本书就令他五体投地。1939年2月,加缪在评论萨特的小说集《墙》的时候热情洋溢地赞美作者的清醒,他对存在的荒谬的形象再现,以及他刻画的拥有自由却于己无用的人物。他们的消极性——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在《墙》中更甚于《恶心》——如今不再那么困扰他了。那些人物被自己的自由压倒,在和生活磕磕碰碰的时候无法战胜荒谬。他们“无拘无束,毫无原则,没有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注:希腊神话故事,英雄忒修斯闯入迷宫去杀牛首人身怪物米诺陀,手中握有阿里阿德涅交给他的线团的一头,等杀死米诺陀后,再沿原路穿越迷宫返回。加缪用“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比喻生活的原则、标准。加缪的欧洲古典文化造诣很深,经常援引神话中的意象,在他的散文中还有《阿里阿德涅的石头》一篇。)”因为他们不能行动。“萨特小说的非凡意义及其深刻的技巧即源于此。”读者不知道人物下一步将有何行动;作者的“艺术在于细节之中,他通过细节描述他的可笑人物的乏味的活动。”
  加缪承认故事令他难以释怀。它们给予读者“那种把人物引向终点的高超的、可笑的自由。”这是一种无用的自由,它“在那些篇幅里解释了那种经常势不可挡的情感冲击及其残酷的哀婉动人。”萨特描述了一个荒谬的人类处境,但他拒绝在它面前退缩。哲学和人物形象现在达到了平衡。加缪的结论表达的不仅是他对作者的巨大热忱,还有他与作家的同道之感,后者
  在他出版的这两本书中,善于直抵根本问题,并通过一些困扰人心的人物使这个问题活现出来。一个大作家总忘不了他自己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的说教。萨特的说教把我们引向虚无,但也引向清醒。通过他笔下的那些人物,他给我们永远留下了这样一个形象——一个坐在他生命废墟中央的人,这个形象绝好地代表了他的作品的伟大和真实。
  “伟大和真实”。萨特有没有看到这样的颂辞?从他的角度来说,我们确知的只是一场发生在1942年秋天的文学邂逅。他在把《存在与虚无》定稿送去付印仅仅几周后才发现加缪,被他的《局外人》所打动,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六千字的随笔。在这篇震撼人心的文章里,萨特把这本书与《西绪福斯神话》——一部与哲学息息相关的小说——对照着读。我们来听听他的文章里两种不一样的声音:
  如果你把人和世界分开看的话,荒谬既不存在于前者,也不存在于后者。但是由于人的主要特点是“存在于世界上”,荒谬就终究是人类处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荒谬并非始于一个想法的对象;它呈现在一种阴郁的启发之中(the object of a mere idea; it is revealed to us in a doleful illumination.)。“起床,上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在一模一样的例行公事之中……”于是,一下子“眼前所见崩溃了,”我们发现自己身处一种无望的清醒之中。
  这里,萨特赞许地梗概了《西绪福斯神话》开头后的一段文字,其中,加缪提出了他的基本见解。令人吃惊的是,他摘录的片断听起来简直就是加缪在阐释《恶心》里洛根丁的体会。萨特明显地赞同加缪的观点:“如果我们能够拒绝宗教或存在哲学的误导,我们就会拥有某种基本的、显而易见的事实:世界一片浑浊,一种‘脱胎于无政府主义的神圣同等物’;明天不存在,因为我们都死了。‘在一个被遽然剥夺了幻象和光明的世界里,人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是局外人。’”直接转到《西绪福斯神话》中这个句子的上下文,往下看,我们就会联想到《恶心》:“在每一个街角荒谬感都会抽打人的耳光。”而《西绪福斯神话》的下一页就是萨特在评论里引用的,那个萨特式的关于日常生活倾塌的段落。翻过此页,萨特的小说被明确点到了: “这种恶心——如某当代作家所谓——也是荒谬。”那么,在上文最初的引文中听到的是谁的声音呢?在一种亲缘关系的绝妙反映中,萨特热情地引述加缪的文字——后者的分析借用了萨特的思想。它同时是两个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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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两人相互的吸引力有多强?相逢三十年后,萨特印象中的加缪是个“有趣的人:很粗鲁,但常常很逗乐……我们觉得他作为阿尔及利亚人的一面很可爱。他有法国南方人的那种口音,有一些西班牙人朋友,这可以归结到他与西班牙人和阿尔及利亚人的联系。”波伏瓦补充说:“他是这样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开心。我们经常见面——各自的事情说都说不完。”在这些回忆中,我们能察觉到加缪和萨特在绝交以后如何有意淡化他们的关系。但显然他们互有过好感。这一对如此相似的对手之间有种不可否认的感情。萨特说,加缪“和我完全相反:一个英俊、优雅的理性主义者。”
  从这个矮胖、斜视、健谈又和蔼可亲的小个子男人身上,加缪看到一个有惊人的才华、深度、力量和创造性的头脑。不过萨特也友好、谦逊,懂得怎样享受欢乐。出身于父母有正规职业的家庭,萨特和波伏瓦比来自阿尔及尔贝尔固的阿拉伯人—欧洲人混居区的洗衣女工的儿子有着丰富得多的阅历和更高的社会地位。为吸收一批知名人士,萨特和波伏瓦在二战最后几个月里扩大了社交圈,加缪也包括在内。他可以对萨特的欣赏视而不见。萨特远没有加缪那么传统。他喜欢把所有一切都理论化——与加缪形成恼人的对立。但是,尽管萨特健谈,也能泰然承认错误——如我们会看到的那样,他骨子里的脆弱却比加缪隐藏得深得多,加缪的脆弱总是形于外表、情绪与眼神。在这些地方两人时有互补,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相互塑造。
  在《早年生活》(The Prime of Life)里,波伏瓦提供了一份可信的战时精神生活记录,当时他们和加缪及另一些知名或即将成名的新朋友——包括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米歇尔·雷里斯(Michel Leiris)(注:1901—1990,法国诗人。)、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注:1897—1962,法国哲学家,代表作有《色情史》等。)和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注:1903—1976,法国当代作家,代表作有《地铁姑娘扎姬》等。)——一起,过节、排戏或喝点酒。“在所有威胁还悬在我们这么多人头上的时候,我们过早地庆祝着胜利。”食品供应短缺,但波伏瓦有时会弄来一些肉请朋友享用。她说她供给“我的客人一碗碗新鲜豆子、成堆的菜肴和炖肉,我还总是留心搞来很多葡萄酒。‘酒的质量不算特别好,’加缪曾说,‘但数量。’”
   1944年春天,加缪在一群朋友面前主持朗读了一出由毕加索创作的戏剧。演员之一的布拉塞给加缪和萨特拍了一张合影,这也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注:柯亨-索拉尔和杰拉西的传记都收录了这帧照片,但托德和洛特曼的传记——仅有的两本收录照片的加缪传记——却没有收。)在其他客人在宵禁前走后,演出人员和一伙密友的聚会持续到凌晨五点。还有波伏瓦这样写道:
  我们用江湖郎中、骗子、小丑和游行造就了一种狂欢。多拉·玛尔摹拟了一场斗牛表演;萨特在碗橱底上指挥管弦乐;兰布尔像个食人者一样切火腿;格诺和巴塔耶用瓶子代替佩剑上演一场决斗;加缪和勒马尔尚在平底锅盖上表演行军;会唱歌的唱,不会唱歌的也唱。我们搞了哑剧、喜剧、酷评、滑稽摹仿剧、独白剧和忏悔。即兴演出络绎不断,受到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放起唱片跳起舞——像奥尔迦、旺达和加缪都跳得很棒,其他人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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