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
  
  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房子,坐落在离车站很远的住宅区里,地处大型公园的背后,所以一年四季都笼罩着粗野的绿的气息,每当雨停以后,房子附近的街道弥漫着森林特有的浓郁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幢房子一直由阿姨一个人独自住着。我在那里只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以后回想起来,滞留在那里的时间,已经成为我最初也是最后一段极其珍贵的时间,一想起来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那些日子,我失去了外界,好像无意中走进寻觅已久的幻觉里。
  我怀念那段只和阿姨两个人度过的透明的时间。共同拥有那段出自偶然孕育的、时间夹缝里的空间,我感到很幸运。太好了。正因为已经结束了,所以我才会觉得有价值,再向前发展,我就会觉得人生很漫长。
  我清晰地回忆起来。玄关的大门已成朽木,门上金色的把手已经晦暗,院子里的杂草被扔弃着无人修整,野草疯长百草蓬茸,和枯竭的树木一起森然阴翳郁郁苍苍,遮挡着天空。爬山虎覆盖着灰暗的墙壁,破裂的窗玻璃上胡乱地贴着胶带。地板上积满灰尘,透过清朗的阳光飞舞起来,又静静地落在地板上。所有的东西都随意地散乱地放置着,断了丝的灯泡也从来没有换过。那里是被时间遗忘了的世界。直到我走访的那一刻,阿姨一直在那里独自一人,简直像沉睡了似地悄悄地生活着。
  她在私立高中当音乐老师,快三十岁了还孤身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起一个人生活着。我希望大家想象一下“朴实而未婚的音乐教师”的形象。早晨她去上班时,给人压根儿就是那样一种印象。她总是紧身地裹着沟鼠色套装,从不涂粉抹妆,头发用黑色橡皮筋紧紧扎成一束,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迎着朝霭在道路上“咯咯咯”地走去。她是人们常见的那种人,面容长得异样的美却无心梳妆,总把自己弄得十分土气。在我的眼里,阿姨是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像一本无视社会的“便览”,仿佛在说“我这样一副模样,像是一个音乐老师吧”。不知为什么,她在家里时却打扮得十分妥帖,穿着睡衣似的大花纹衣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这样的时候,她就变得清秀靓丽。
  阿姨的生活本身就是很古怪的。她一回到家里,马上换上睡衣,光着脚。而且,她不理家务,一整天都在修指甲,剪体毛,显得忙忙碌碌的。要不就是连着几个小时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窗外,或者在走廊里随便就地躺下睡着。读到一半的书摊开着扔在一边,洗涤衣物扔在干燥机里忘得一干二净,想吃的时候就吃,困了就睡。除了自己的房间和厨房外,房间里看来长年都没有打扫过。我到她家时,为了调整自己住的房间里那副肮脏可怕的模样,她不得已打扫了一个晚上,弄得浑身漆黑。那样的时候阿姨也毫无愧意,大模大样地说“有客人要来”,已经深更半夜了却还独自一个人烤着很大的糕饼。她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有头无尾无所用心。打扫结束以后,两人一起吃着糕饼时,天已破晓,东方已经发亮了。她凡事都是那副德性,生活里丝毫没有任何秩序之类的东西可言。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阿姨因为长得漂亮,所以那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都会奇妙地变成她的优点而映现出来。阿姨的确天生丽质,但是如果要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说的话,那么比阿姨长得更加漂亮的大有人在。在我的眼里,阿姨显得很美,是因为她的生活啦、动作啦,或做什么事时她表情上随即出现的些微反应给人的“氛围”。它给人一种感觉,好像非常和谐,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出现丝毫忙乱。因此,阿姨无论做什么,都美得让人啧啧称奇。她身上散发着的虚无却明朗的光,充塞着周围的空间。她合上长长的眼睫毛懒散地搓着眼睛时的模样,像天使一样会让人眼前一亮,她那伸在地板上的纤细的腿脖子完美得像一尊雕像。在那栋破旧的房子里,所有的一切好像都紧随着阿姨的举手投足而缓缓地起舞。
  那天夜里,无论我在外面怎样向阿姨家里打电话,电话就是没有人接。雨哗哗的下着,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朝阿姨的家走去。黑暗中隐隐地显出一片朦胧的绿色,黑夜里呛人的空气隐含着些许孤独而清新的气息。我的肩膀上背着一只背包,我被背包的重量压得跌跌撞撞,我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着。多么黑暗的夜晚。
  从很早以前起,我一有什么心事就会离家出走。要不就是出去旅行,也不告诉家人自己的去向,要不就轮流借住在朋友家里。于是,我的头脑会变得清晰起来,也明白了很多事情。起先每次父母都会横眉竖眼地发火,等我读高中以后,他们毕竟死了心,从来不指责我,因此像这样突然出走,并不是稀罕的事。只是,我会去阿姨家住下,这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鬼差神使。
  我和阿姨没有太深的交往,除了亲戚们全都参加的大聚会,我们平时很少见面。可是不知为什么,阿姨如此古怪,我却对她颇有好感,而且我们之间还共同拥有着一段小小的往事。
  
  ☆☆☆
  
  那时,我还是小学生。
  为外祖父举行葬礼的那天早晨,天色晦暝,空气里散发着隆冬里快要下雪时的光亮。我记得很清楚。我躺在被窝里,透过拉窗,呆呆凝望着那片清亮的天空。窗户边上挂着那天参加葬礼时要穿的丧服。
  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听得出她因为哽咽而不时地讲不出话来。那时我还很小,不太理解“死亡”这个词的含义,而母亲则言辞凄厉其声哀哀。
  时而,还会听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大声说:“你是怎么回事?你等一下!那样的……”沉默了片刻之后,母亲嘀咕着:“要是换了雪野……”我马上就听明白了。我迷迷糊糊地想着:阿姨肯定不来参加葬礼了……
  在前一天夜里守灵的时候,我见到了阿姨。阿姨的模样还是和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在母亲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就数阿姨一个人最年轻,始终只是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就数她一个人漂亮得让人憋不过气来。那大概是她惟一的一件丧服吧。我是第一次看见阿姨穿得那么循规蹈矩。黑色礼服的下摆处还挂着洗染店的标牌。母亲看见后帮她取下来,她丝毫也没有感到害臊,甚至连表示歉意的微笑都没有。相反,她黯然神伤地低下了头。
  我和家人站在一起,默默看着陆陆续续赶来吊丧的人们。我下意识地注视着阿姨,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她的下眼睑画着黑线,嘴唇却煞白,一眼望去,在黑与白的反差中,她透明得像一个幽灵。门外的接待处里摆着一座硕大的暖炉,在昏暗中冒着热气。在凛冽的黑夜里,暖炉轰轰地燃烧着,阿姨的面颊被那火势的红色染得分外鲜明。这天夜里埋藏着幽暗的骚动,大家相互寒暄着,用手帕抹眼泪,只有阿姨一个人静静的,就好像溶入黑暗里一样。她只戴一串珍珠项链,手上什么也没拿,惟独眼眸映照着暖炉里的火而闪闪发光。
   她一定是拼命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想。去世的外公最担心的,就是独居生活的阿姨,她倍受外公的宠爱。外公外婆家离阿姨住的地方很近,应该是经常来往的吧。那时我还年幼,我只知道这些,但看着阿姨那默默伫立凝视黑夜的身影,我仿佛觉得阿姨感受的悲痛也传递到我身上。是的,我特别能够理解阿姨。尽管阿姨寥寥数语,但只要她一个细小的动作,或眼色,或神情,我立刻就能感受到阿姨是高兴,还是无聊,抑或生气。母亲和别的亲戚们充满爱意却又带着几丝无奈议论着阿姨,说她“一点儿也猜不透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每当这时,我总会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都不了解她呢?为什么我却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呢?
  我正感到狐疑的时候,阿姨突然流下泪来。那些透明的水滴开始时还只是扑簌扑簌地沿着面颊落下来,不久就变成了哽咽,再以后就变成了号啕大哭。这些变化,只有我看见了,只有我能够理解。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把她搀扶到里面。但是,四周没有人一直注视着阿姨,只是感到惊讶。只有我一个人自始至终注视着,我从内心感觉到这种无法言喻的自信。
  听说,那天阿姨只是说了一句“葬礼我不去参加了,我要去旅行”,就把电话挂掉了。不管母亲再怎样打电话过去,她都不接。葬礼就在阿姨的缺席中举行,以后母亲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她都不在家。好几天没有联络上,母亲只好死心,幽幽地说:“她一定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再过一阵子试着打打吧。”
  葬礼第二天,我怎么也无法排除阿姨在家的感觉,便独自一人去了阿姨的家。我尽管还不满十岁,行动却很果敢。每次看母亲听着电话里的呼叫铃声、叹着气无力地放下听筒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念头:“阿姨一定在家,只是不接电话。”我就是想去证实这一点。
  我背着双肩书包,乘上了电气列车。正是傍晚,天上飞舞着雪花,寒冷彻骨。我的胸膛里扑通扑通狂跳着。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阿姨家。阿姨的家黑黢黢地耸立在昏暗里,我心里感到不安,担心她真的出门了,一边伸手按响了门铃。我祈祷着不停按着门铃。不久,门背后传来微微的声响,我能感觉到阿姨走过来站在门背后屏着呼吸。
  “我是弥生。”我说道。
  门“咔嚓”一声打开,阿姨显得十分憔悴,她以一副简直不敢相信似的目光望着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肯定是躲在阴暗的房间里一直在哭。
  “你有什么事?”阿姨问。
  我惶恐地回答着:“我想你肯定在家的。”
  就这样一句话,我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你进来吧。不能告诉你母亲啊。”
  阿姨说着,惨淡一笑。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我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去阿姨家。在我眼里,这幢荒凉的房子里面显得非常孤寂而寒冷。
  阿姨的房间在二楼。我猜想大概只有那间房里有暖炉。那时阿姨带着我去二楼她的房间。房间里有一架黑色的大钢琴。她用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开,放下坐垫。
  “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去拿点喝的来。”
  她说着,走下楼去。窗外已是雨雪交加,稀稀落落地响着冰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阿姨家一带,夜晚静悄悄地降临,而且特别黑暗,我感到很意外。一个人长期单独居住在这样的地方,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无可名状地感到心里很不舒服。说实话,我想早点回家。只是——
  “弥生,你喜欢喝可尔必斯(注:商标名,日本于1919年创制的乳酸菌饮料。)吗?”
  阿姨说着走上楼来。看见阿姨那双红肿的眼睛,我感到很心痛。我只是“嗯”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热饮料。
  “我向学校里请假,在家里一个劲地睡觉。”
  已经没地方坐了,阿姨这么说着就在床沿上坐下,脸上这才流露出由衷的笑容。于是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根本不知道阿姨为什么不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却独自住在这栋眼看就要倒塌的房子里。我发现外公去世以后,阿姨真的变成孤零零一人了,因此我虽然年纪还很小,但既然阿姨把我当作大人看待,我想对阿姨说些什么。
  “你母亲说我去旅行了吧?”
  “嗯。”
  “我在家里的事,你不能告诉你母亲啊!那些大人,我一个也不想见。我怕她们烦人,你能理解吗?”
  “嗯。”
  阿姨那时在音乐大学读书。书架上排列着数量众多的乐谱,乐谱架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的乐谱。书桌上开着台灯,桌子上杂乱地堆着一些报告纸。
  “你在练琴?”我问。
  “嗯,”阿姨望着乐谱架微笑着,“就这么摆放着。你看,上面还积着灰尘呢。”
  阿姨起身轻轻朝钢琴走去。她用手抹几下琴盖上的灰尘,然后打开琴盖,在椅子上坐下。
  “我弹首曲子吧?”
  接近黑夜的屋子里有着一股永恒的宁静。我“嗯”了一声,阿姨不看乐谱就弹奏起幽静的曲子。阿姨只在弹琴时才会挺直背脊,侧脸强劲地追溯着手指的移动。风雪交加的声音和钢琴的韵律交杂在一起,回荡出一个神秘的世界,简直就像置身在一个末知的国度。那一时刻恍如在梦中一样。我暂时忘却了外公的去世和阿姨的悲伤,只是陶醉在那个空间里。
  曲子结束,阿姨叹了口气。
  “我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她说着,合上琴盖,对我莞尔而笑。
  “你肚子饿了吗?吃点什么吧?”
  “嗯——我来母亲不知道,所以我该回家了。”我说。
  “是啊。”阿姨点点头。
  “到车站的路,你知道吗?我穿着睡衣,不能出去送你。”
  “没关系。”
  我站起身,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走下楼梯,一股寒气直透我的体内。
  “我走了。”
  我穿上鞋。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阿姨说,但到了关键的时候,面对着离群索居的阿姨,我什么都讲不出来,这令我非常伤感。不过当时我已经尽力了。
  我刚跨出门,阿姨喊住了我。
  “弥生。”
  嗓音静静的,带着余韵。我回转身去看着阿姨。我离开以后,她又会回到阴暗的房间里度过长夜。我有点觉得正因为我来过,我离去后才反而更显孤单无助。背后衬着走廊里的灯光,只有阿姨那洁白的裸足显得格外分明。阿姨流露出一副奇妙的目光。她好像眺望着远处,又像是欲言又止,深邃的眼神凝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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