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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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离家出走住阿姨家的时候,我把自己的雨伞随意插进房门边的插伞桶里。两三天后又下雨了,我去上学时将雨伞拿出来。那个插伞桶是一个非常破旧的坛子,里面没有放其他雨伞。我看见雨伞时吓了一跳。整把雨伞都发了霉。我大惊失色地跑进阿姨的房间。阿姨赖在床上睡着,一定是又向学校请假了。我跨过地板上扔得一地的衣服,把阿姨叫醒。
“什么事?……”
阿姨蓦地坐起身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放在门口的那个坛子,你去看过吗?不得了了!里面不知道长了什么呀!我的雨伞全都发霉了!”
“啊,是那个呀!嗯,我用的是折叠伞,所以不会插到那里去,因为插进去以后就拿不出来了。以前我插过雨伞的。真的。那么,你的伞怎么了?”
阿姨的头发披散在脸庞前,用睡意朦胧的声音呢喃道。
“全都发霉了!太可怕了。”
我叫嚷起来。阿姨闭紧嘴巴“嗯”着,好一会儿注视着在窗玻璃上流动着的晶莹雨滴。
“我明白了。就当它没有发生过。”许久,她说道。
“你说什么?”我问。
“把那个坛子连同雨伞一起,拿到房子背后,往地上一放就可以了。再说了,外面在下雨,今天一整天都可以不用出去。”阿姨这么说着,又钻进了被窝里。
我死心了,只好照阿姨说的那样,抱着那个沉重的坛子绕到房子背后。我踩着膝盖那么高、被雨打湿的杂草,第一次仔细察看了这间犹如废弃房屋一样的房子背后。太不堪入目了。何况房子背后像阿姨刚才说的“当它没有发生过”的垃圾多得让人咋舌,高高地堆在那里淋雨。什么东西都有。那些大型垃圾,实在无法估计是几时扔在这里的。不知怎么搬来的写字桌,甚至还有旧的布娃娃等。好像不愿意再看见似地,又好像不愿意再去想似地,几乎不加考虑就盲目地扔掉了。想到阿姨对人一定也是这样,我不禁忧伤起来。我站在雨中,久久伫立在那里,望着那些被阿姨当作“没有发生过”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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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做什么?”
也许被阿姨当作“没有发生过”的正彦在客厅里大声地问道。我正在洗蔬菜。
“是的。我在做早饭。”我回答。回答和洗菜的水流声掺和在一起。
“我来帮你一下吧。”
他站起身走了过来。
“否则我成了光吃不干活的人了。”
“行了。我来做。……您会做菜吗?”
我无奈地笑了。对同年龄的男子为什么使用敬语,真叫人奇怪。但是,他总有着一种让人不由肃然起敬的感觉。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或是因为经历过不堪回首的恋爱而显得老气了很多?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年龄大我许多。
“嗯,这正是我擅长的。”他笑了。
“那么,这个拜托您了。”
我把要放到豆酱里的青豌豆装在透明的笊篱里递给他。他笑着接过去,坐在地板上神情自若地剥起碗豆。看样子他做什么事都全神贯注。他像孩子似地盘腿坐在地上,用他那双大手剥着豌豆。我非常满意地望着他。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的身体非常虚弱,所以读小学时,晚饭都是我做的。那时我虽是孩子,但也要考虑营养平衡,希望母亲的身体能有所好转啊。做饭,我是老资格了!”
“真的!那么,这也拜托您了。切得均匀些。”
我一边煮着海带、木鱼汤,一边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砧板和菜刀,连同包装袋一起把魔芋交给他。他早已经把碗豆剥完,乐不可支地提着菜刀。片刻后去看,他已经在切得很细的魔芋上再切入刀痕,并替我排得整整齐齐的。太了不起了。
“阿姨从来不做菜吧?”我问。
“是啊。从来不做。她这个人是不会做家务呢?还是不愿意做呢?”他笑着。
“是不会做吧。”
我说道。是啊。她是作为城市里的野孩子长大的。她只是独自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站在厨房里为她做饭、为她打扫、洗涤、修缮的寒冷地方,孤独地苟延残喘。近来每次想到这些,我的胸口就会阵阵疼痛。如果遭遇那起车祸时我的年龄再稍稍大些、懂事的话,而且如果我们两人一起生活过的话……这样的情感猛烈地冲上我的心头。可是,命运已经把我们分开,我们已经按自己的方式各自长大成人了。已经不可能恢复到以前那样。这纯粹只是一种遐想,根本不足挂齿。这对各自的人生太不尊重了。我打消了这念头。
“她这个人连开罐头都不太会呢。”正彦回想着笑道,“我在做饭的时候,常常让她这样帮我一下。她罐头不会开,皮不会削,还要怄气,看着她那副模样,很有趣啊。我非常喜欢她那样的个性,这好像是一种恋母情结。我母亲也是,什么也不干,整天光躺着,却还堂而皇之的。”
人真是可悲的东西。我心里想。没有人可以从童年时代的枷锁中摆脱出来。早晨真的降临了,倾洒着微弱的阳光。我的手沐浴在阳光里,我感觉到睡意整一下子朦朦胧胧渗进我的头脑里。
“呃——”正彦把堆得整整齐齐的魔芋递给我,一边忽然用认真的语调对我说。
“什么事?”我接过魔芋,停下手来。
“我提一个不礼貌的问题,弥生小姐是雪野小姐……”
我觉得这件事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已经知道,一瞬间便觉得他问得有些多余。我回避着他的目光,重又面对料理台。
“知道啊。她是我的亲生姐姐。”
我头也不回地说道。他感觉到我话音里带着刺。
“对不起。”
他忙不迭地陪礼着。不用着急呀!我心里想。他知道这件事,不就是听阿姨说的吗?这太令人惊奇了。我堆起笑脸。
“嗯……没关系。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是雪野小姐说的。”正彦毅然说道,“她说她有个妹妹,但不能住在一起生活。无论我怎么问她那个妹妹住在哪里,她只是一会儿说是住在山的那边,一会儿说是住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始终不答理我。不过啊,她总是絮絮叨叨地提起那个妹妹,而且每次都在好像要说出更多的事时,忽然又闭上了嘴。这件事一直牵动着我的心,昨天见到你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心想这个人一定是雪野小姐的妹妹。”
“是吗?”
我百感交集。正彦那乌黑的大眼眸里满是明亮的神情。
“详细经过,我一无所知。我经常去那里的房子,房子里根本没有她和那个……被称为妹妹的人交往的迹象。而且她丝毫也没有透露过家族的事。我只知道她的父母已经去世,有一个妹妹,以前住在一所院里有池塘的房子里。我心里一直担心着,现在已经放了心。你们能够追到这样的地方来找她,就说明她还是得到爱的吧。”
“嗯,当然是那样。”我说,“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找去的,而且我会永远等她。”
“我也是的呀!”
他笑了。那是一副非常灿烂的笑脸。近来和他、和哲生、和阿姨在一起,我就仿佛觉得摆脱了从小时候起一直漠然感觉到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愧疚。那是一种随着新事实的出现,新的自己终于可以正常呼吸的极其舒畅的感觉。因此,我心里想,如果他能再次适逢其时地遇见阿姨,把话都讲清楚,那该有多好啊。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姨那颗本来就已原谅他的心,也许会渐渐融化。如果那样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两人也许会过得很幸福。
不久他会整理那个可怕的房间,请大型垃圾车把那座垃圾山送走,门窗会得到修缮。那幢房子会作为新居而焕然一新。阿姨和正彦在那里一起生活。相互体贴,生活得快乐而随意。院子里的树林得到修整,孩子在阳光灿烂的阳台里玩耍。如果我和哲生不是作为姐弟关系而去她家里拜访,如果我和阿姨能够像真正的姐妹那样在她家里谈谈贴己话……这好像太遥远,有着太多的障碍,感觉就像乐园一样在远处闪光……当然,事物并非越光明越好,但那样的情景太令人目眩,太不着边际,像是一个祈祷。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可能的,那样的日子理应会到来。
“再过三十分钟饭就好了,我们可以吃早饭了。”我说着走出厨房。我总觉得脑袋有些迷糊,想再钻进被窝里躺一会儿。
“好的,我来作准备吧。”正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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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早餐时大家碰在一起,我和哲生都本能地从内心深处恢复到姐弟关系的精神状态。哲生一副天生的表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所以没有丝毫的害羞,也没有丝毫的难堪。无论什么样的不伦,都无可厚非。我感到庆幸。我也同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满不在乎,只是内心稍稍有些不悦。
在回家的列车里,我一上车就靠在座位上,张着嘴只顾睡觉。即使列车停靠在车站上,我也没有睁开眼睛,路上只有一次我迷迷糊糊地醒来过。
那时哲生正和正彦小声说着话。哲生坐在我边上,正彦则坐在我对面。我把脑袋倚靠在车窗上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听到他们俩的谈话。
“如果你比我先和她取得联络,即使她叮嘱你不要告诉我,我也希望你能通知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拜托你了,你能做到吗?除了你们,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正彦说道。在这件事上,哲生暂时还是局外人,他沉默着。我们的脚轻轻地碰在一起,他的体温把他的犹豫传递给我。哲生决不会接受自己难以承担责任的事。
“好吧,我答应你。”哲生说,“你把住址告诉我。”
正彦在漂亮的黑色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然后撕下来交给哲生。
“没关系啊。雪野阿姨也不是搞恶作剧,所以她一定会很快和我们见面的。嗯……我是这么想的。”
哲生笑了。正彦欣喜地望着哲生。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觉得事情真的会是那样。”正彦说道。
列车在飞驶着。窗外始终延续着色彩艳丽的田园风景。我微微睁开眼睛,注视着那幅田园景致,将要美妙地融入从刚才起就正对着我脸部的天空、在同一个位置上时隐时现地透出阳光的云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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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眼惺忪地下了列车。快近正午的上野车站宛若异国他乡,一切都洒满淡淡的阳光,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正彦尽管没有找到阿姨,他依然用一副灿烂的笑容和我们挥手道别。到了上野车站,我望着他那混杂在人流中远去的高大背影,才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帅。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困。我摇摇晃晃地走着,觉得嘈杂的人声、车站里的广播声都显得幽远而透明。在人群中我躲在哲生的背后走着。我想就这样坐上电气列车,和“弟弟”一起回家。我希望把这沉甸甸的行李往床上一扔,将洗涤衣物全都塞进浴室的筐里,一边欢笑着说“累死了”,一边坐在餐桌旁看看电视,和父母说说话,把没有见面时的距离一下子填埋,然后倒头便睡。睡着时我的头脑里会听到哲生在走廊里“啪嗒啪嗒”走远的脚步声……是怀乡病。那种妄想充满着令人头晕眼花的压力。
但是,不可能那样的。
“稍稍吃一点吧。”走过巨大的熊猫雕塑边上时,哲生说道。
“好吧。”我说道。站台内十分拥挤,我感觉心情郁闷,这让我感到更加困倦。
“去街上吧?”
“嗯。”
穿过检票口,又径直穿过公园。古建筑被绿色笼罩着发出迟疑的光。吹拂的风儿已经散发着初夏明快的气息。随风摇摆的绿色的街树,将淡淡的树影投在柏油马路上。宽旷的公园里到处都是和颜悦色的人。我们默默地走着。
——如果分手,下次见面就是在家里。一想到像过去那样在生活中见面,心里就如有一阵强风吹拂而过,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恋爱就是恋爱,这是有生命力的,是另一种不同的东西。已经无法遏制它了。
“吃点什么吧。”哲生转过身来。
“黑船亭。”我报了一个常去的西餐厅的名字。
“好吧!”
哲生又开始向前走去。走下长长的石阶,走到街上。突然汽车的声音扑面而来。在别人看来,我们像是短途旅行归来的情侣,我们的身影映照在商店透明的店门上,宛如幽灵一般虚幻地走去。
我注视着哲生走路时轻轻晃动着的肩膀,心里想,这孩子应该回到考试的世界里去。我喜欢从背后看着这孩子走路的模样。他的脚步总是很稳健,让人看了有些伤感。这挺直的背脊,走路时稍稍往外撇的宽大步幅,宽阔肩膀,有力摇摆着的手臂。只要看着他走路时的一举手一抬足,就会觉得这世界里好像只有哲生和我两个人。如此拥杂的人群、汽车、纷沓来的街道,甚至就连阿姨,好像这个时候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哲生。
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恋爱,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风景抹得如过眼烟云一样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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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东西时,我一直默不作声。哲生把肘支在餐桌台布上,像在思考着。我用手把法国面包细心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地嚼着。我希望用餐永远不要结束。
“你回家吗?”哲生冷不防问我。
“呃?今天还不回家呀!”
我吃惊地答道。他那种急于知道答案的提问语气,显露出他的稚气。
“不是啊,我是说以后。”哲生说。
“要回去的,我还有哪里可以去?”我说。我感觉到胸膛深处开始咚咚地跳着。哲生端坐在椅子上,没有停下吃东西的手。
“我考上大学后就离开家。”
我默然。
“当然去远一些的大学更好。离开家是必然的吧。会有各种麻烦,但时间长了能挺过去的。这样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