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太了不得了!”我说。
  “考试之前,她一定会把试题都抄写在黑板上,还叮嘱我们要保密,托她的福,我们整个班级几乎都是满分。操作测验时,她让同学唱歌,自己望着窗外。刚以为她没有注意,不料她突然一副认真的表情,戏弄着给我一颗糖,因为十分有趣,所以她总是很受欢迎。那以后,只有在上音乐课的时候,才是我最快乐的。一直都是如此。我一直爱恋着她啊。而且那不是我单恋。我一直可以那样感觉到。在走廊里擦身而过的时候,上课时打瞌睡突然睁开眼睛和钢琴前的她目光交织的时候,我都有那样的感觉……嗯,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和她恋爱是最棒的。”
  他眯着眼睛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件珍宝,仿佛在眺望远方一件美丽的物品。也许是在漫长的旅途尽头好不容易遇见能够理解他的人,才使他这样喋喋不休吧。
  “嗯,已经成为她的俘虏,那种感觉是无法替代的。这好像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啊。”哲生说道。
  我默然无语,脑海里浮现出阿姨缓缓舒展着笑容时脸上那淡淡的光辉。黑夜弥漫着,阿姨不在这里,今天夜里还将梦见她。我们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在这里围坐在桌子边谈论着有关阿姨的回忆。在如此幽静的梦境深处,大家聚集在异常明亮而安谧的屋子里,敞开胸扉,情投意合。这样的夜晚难得遇到。心灵的交融,风儿的细语,星星的闪烁,阵阵袭来的苦涩,肉体的疲惫……所有的平衡都奇迹般地得到了调整。
  “我,是姨太太的儿子。”
  正彦说道。我和哲生颇感意外,只是惊讶地闭上嘴,定定地望着他。正彦感觉到我们的疑惑,无奈地笑着继续说下去。他讲话时毫不忌讳,所以实际上感觉很好。
  “母亲去世以后,我被领到父亲身边,过着极其平淡的生活,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孩时的事情,现在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爷。我说得没有错。长大以后,理所当然地,怎么说呢,我就喜欢和性格开朗的人交往。你明白吗?”
  他望着哲生。哲生笑了。
  “当然明白,看见您,就知道您是那样的。”
  “现在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令雪野小姐感到不安的,追根溯源,会不会就是这个。以前我不理解,以为是被她甩了。的确,我内心深处有一个角落,总是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开朗、率真、有着很多与年龄相称的优点、爱掉眼泪、懂规矩。其实人人都是那样长大的,又在很好地表现着自己。但重要的是,这一点,我视而不见啊,不能和人分享。”
  他这么说着时,我感到惊诧。我仿佛觉得某种真实的东西掠过我的耳膜。
  “有几年连我自己都已经忘却的时光沉睡在我的体内。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期其实是相当硬气而悲惨的,我绞尽脑汁想要保护母亲。我不会去怀恨什么人,也不会钻牛角尖。那一段和母亲两人生活的年代,成为永远无法与别人分享的某种东西,永远留在我的内心深处。嗯,我觉得那种东西是有的。我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在遇到雪野小姐之前,我把这忘得一干二净。那些令人怀恋的事物,心痛的事,咬牙切齿一筹莫展之类的事,她就代表着所有这些情感。只要看见她撑着雨伞穿过雨中的校园走来,我就会无法抑制发疯的冲动,眼看就要回想起什么。”
  “所谓的恋爱,一般大家都会那样的吧。”
  哲生说道。我可以感觉到正彦对哲生的话有些不悦。我感到意外,想要说些什么,但哲生毫不畏缩,一脸认真的表情继续毫无顾忌地说着。
  “开始时我还以为那是发生在不检点的高中老师和喜欢大龄女人的青年之间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司空见惯。听着你说的话以后,我仿佛觉得对雪野阿姨有些理解了。”
  正彦露出一副由衷的笑容。
  “是吗?”正彦说道。这是一个非常和睦的场面。
  是啊!我现在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并不仅仅因为阿姨是我的姐姐,也不是因为我不会保持沉默。那是因为阿姨拥有的、作为一名女性的神妙莫测的魔力。她的头发、甜美的嗓音、弹奏钢琴时纤细的手指背后,隐藏着某种巨大而玄妙的眷恋。这对童年时代失去过什么的人来说,一定是心有灵犀的。那是某种比黑夜更深、比永远更长久的幽远的东西。
  在面对那种不寻常的重压丝毫没有扭曲的、柔韧的宿命中,我们想入非非,而且越来越相互吸引着,在这流星频频掠过的树林里相聚,一起用餐。
  就是那么一回事。
  
  ☆☆☆
  
  那天夜里很晚,我和哲生两人出去散步。
  我们只不过是在淡淡的月光下走着。我们走过漆黑的林间,在房栋间穿过去,每栋房子都浮现着幽灵般的黑洞洞的窗户。每当长满树叶的枝干被强劲的风儿刮得娑娑摇曳时,深绿色的气息就会在夜空里将巨大的波纹缓缓荡漾开去。
  “那个家伙真奇怪呀!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事,丝毫也没有感到难为情。”
  哲生说道。他没有穿的衣服,就随手抓起我的无领开襟毛衣穿在身上,显得非常可爱。
  “是啊,不过他人很好啊。”
  他一直被某种梦境困扰着,甚至看来已经不可能摆脱了。那个梦里包含着的风景有阿姨的身影。人们也许会把这称作“幸福”。旅途中的夜晚,景色越是优美,越是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我仰望着夜空,确认将要消失在黑暗里的自己的所在,在表示夏天的星座底下缓缓地走着。
  “这里的星星真多啊。”哲生说道。
  “我们有几年没有来这里了?”
  “嗯……很长时间没有来这里了呀!父母亲他们不是常来的吗?”
  “真令人怀念啊。和小时候相比,所有的东西都变小了。”
  “上次来时,信箱是新的。”
  “还放火花了。”
  “嗯,我还记得父亲提着水桶走着。每次来这里,都要放火花的。”
  小时候一想到这些倾注着的、渗出似的耀眼的白色颗粒全都是星星,就会无端感到哀伤。抬头仰望着的、这些填满着枝叶间隙的繁星的闪烁。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大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孩提时,我这样问父亲。为了燃放火花,我们登山去林子里寻找地面稍稍开阔的地方。对了,父亲还提着水桶,另一只手牵着我。黑夜非常深浓,母亲走在前面,她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了。哲生抱着很多火花,一个人在前面奔跑着。
  父亲说:“看到太多东西时,我就会莫名地伤感起来啊。”
  我记得很清楚。就连当时父亲紧紧抓着我时那双手的触觉,都在我的体内苏醒过来。养育我的父亲的手。那张干燥而宽大的手掌。
  我们走了一圈,慢慢地准备往回走。眼睛已经适应,林子里的树木好像梦幻一样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如果沿着坡道直接下去,就是我们的别墅。正彦大概还没有睡下,远处出现的窗口孤零零地点着灯。如果我们朝着那个星星一样的白点,踩着小树枝和干硬的泥土走去,马上就到了。这样一想,立即就感觉到林子里的夜气将心里的细胞一个个融入到黑夜里一般的阴冷。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弥生?”
  哲生突然问。我停下脚步。也许我还不想回到房子里去。我抬头望着星星。无论怎么看,夜空清彻得令人不敢相信。
  “你问打算怎样办,我……”这是我现在不愿考虑的问题,“无论如何想找到她啊。这样回去总觉得太可惜了。不过,先回去看看吧?去阿姨的家里。她回这里的可能性太小了。”
  我的回答不着边际。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确定的,我感觉就像在窥探没有尽头的水底。
  “唉……”哲生叹了一口气,靠着树干慢慢坐下去,“你直到现在还想和亲骨肉一起生活?”
  我目瞪口呆。因为太出乎意外,就仿佛星空在旋转似的。
  “哲生,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问道。哲生回避我的目光,凝视着黑暗。
  “……早就知道了呀!不知道的,就你一个人。当然,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以后和雪野阿姨一起生活?”
  “嗯……”我在哲生的面前蹲下,窥视着他,“我觉得我只能回到养育我的家里。我和阿姨都不是那样浪漫的人……只是,我会努力回想起已经忘却的事,她是我的姐姐,我很想品尝所有一切都陡然改变的滋味。现在即使我轻举妄动,也只会给周围的人增添麻烦,这我非常清楚。尽管如此,我怎么也不可能默默无闻。如果阿姨希望我来找她,我愿意那么做。我觉得,只有这样无聊的事,对现在、对以前我和阿姨两人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你能理解吗?”
  “非常理解啊!”
  哲生笑了。他直视着我点点头。那是一张美丽得令人瞠目的笑脸,我只是注视着他。这次旅行中,哲生屡次流露出以前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的表情。这张笑脸也是如此。那样的表情,他在家里绝不可能出现,以前也许他只是对特定的女性才表露出来。……不,不对。多半是我的眼睛发生了变化。通过新的生活,我第一次摘去滤色镜。在这深夜里,我的心在用以前从未有过的目光审视着哲生。
  新的哲生,新产生的情感。我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他。我想永远从这样的视角像聆听一样地望着他。
  “你总是好像惊魂未定似的。”哲生说,“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但无论在家里还是走在街上,你总是一副很不安的神情,好像总是在犹豫。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怀疑雪野阿姨说是我阿姨,其实这是骗人的,她和你是姐妹。我独自去查看了户籍,才知道你们两人都是我们家的养女啊。”
  “……是吗?”
  在月光下,隐隐看得见脚边的泥土和树叶。这里是一个寻迹追溯而来的尽头。
  “我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注意到的。”
  我仿佛觉得在说一些异常寂寞的往事。从自己嘴里说出的每一件事,好像冥河的河滩上堆积起来的石头(注:按日本的民间风俗,据说儿童死后其灵魂会前往受难的冥土,孩子的亡灵为了供养父母而在这里堆石造塔,但不断为鬼魂所破坏,后被地藏菩萨所救。)那样,洁白而冰冷。我好像觉得,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无论家庭还是家族,在所有的层面上都有着血脉相连的东西,所以再怎么遥远,也会义无反顾地赶来的。无论爱情,无论弟弟。
  “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呀!……好像人生突然变成了两倍。不是吗?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啊。我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夜风徐徐地吹来。尽管我诉说着的语言在表露我真正的想法,但我自己也感觉得到,某种东西在渐渐离我而去。现在可以坦露真实的,也许只是蹲着的我放在膝盖上相互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手指。
  就在那个时候。
  哲生突然紧紧抱住我。我膝盖支在地面上,但丝毫也没有感到意外和惊奇,只是近距离地注视着他身上穿的我的那件开襟无领毛衣前面的贝壳钮扣,感受着哲生放在我后背上的大手那种异样的触感。而且,从哲生的身上,散发着那个令人怀恋的“我们家”的气息,散发着养育我长大的那个家的梁柱、地毯、衣物等的气味。这气味岂止是搅乱了我的心绪,它更令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的眼泪眼看就要涌出来。因此,我无奈地抬起头,看着他那钻石般的眼眸。他的眼睛流露出哀伤,我闭上了眼睛,我们接吻了。是永恒的、长长的吻。
  
  ☆☆☆
  
  做和不做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样的情况世间常有。那个接吻就是这样。
  接吻以后,我们默默地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朝着别墅走去。然后我们莞尔笑着,道声“晚安”,分手走进各自的房间。
  我无法入眠。
  我的脚简直好像脚被吊起来一样,又好像一个人独自目送着黑暗中远去的船只。尽管如此,我的心还是阴沉沉地扑通扑通直跳,喘不过气来。黑暗弥漫着甜味的。我忽然发现,我的心不知不觉地回味着哲生的嘴唇。我回想着滑进他胸膛里以及碰到他面颊时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上,我对任何地方都没有那样真切的感觉了,为此我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然而眼下我却感到万分孤独,宛如注视着宇宙的黑暗。我们两人没有去处,也没有紧随而来的明天。即使现在,在如此清澈的黑夜底下思考同一件事情,只要朝霞四射,也许就会像薄雪那样融化殆尽的。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希望之类的事了。是的。我的心疲惫至极。因为直到再见阿姨的那一瞬,其他的一切都不得不变成“中止”而静止着。
  我悄悄想着,在同一个黑夜里,哲生多半也在这么想:接吻了,终于接吻了。
  
  ☆☆☆
  
  阴霾的清晨,我从窗口眺望着静寂的树林。树林里细微的冷空气像雾一样缓缓涌动着。
  我终于没有能很好地入睡。
  床单和被单都是新的,我在干爽的被窝里直挺挺地躺着,高原低沉的天空,在我的眼里非常美丽。反正已经睡不着了,我打开拉门走到走廊里。静悄悄的,恍若梦中所见的日本式房子那样。我朝厨房走去。一大早就吃剩下的咖喱,这太让人沮丧了,所以我想做点什么吃的。我神思恍惚。近来每天都过得太长久,又遭遇太多的事,一切都让人的头脑拐不过弯来。
  我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把冷得刺骨的水装进水壶点上火。我打开冰箱,猜测里面有什么东西。
  “您早!”这时,正彦走了进来。时间还早,但他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副轻松愉快的表情。
  “您早。您出去吗?”我问。
  “嗯,去散步了。”
  他笑着,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旁观者清,他这种带着微笑的生活态度,对阿姨来说大概会觉得可怕吧。阿姨害怕的不仅仅是作为老师的道德或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无疑是厌恶他像外星人一样的健全。她是害怕在自己小天地里的长期维持着的、懒散的生活会发生变化。我觉得自己非常理解阿姨那样的心情。正如“少不更事”这句话说的那样,恋爱的风暴过去以后,他也许又会回到原来的生活里,这样的概率极高。无论怎么想,阿姨会把他当作正儿八经的恋人,这太离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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