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弥生,你去那边房子里时,没有什么变化吗?”母亲问。
  “你说那边的房子,就是指上次我们租用的房子?”我惊讶地问,“没什么特别的呀!”
  “你在骗我吧。你一直怪怪的,很没生气的样子。搬到这里来以后,也一直无精打采的。还有那天晚上……你在洗澡的时候还大声喊叫起来,你还记得吗?”
  “那是因为洗澡水里飘着一条蛞蝓(注:俗称“鼻涕虫”)……”
  我想掩饰过去,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自圆其说。
  “你在说谎。你这个人会害怕蛞蝓吗?从那以后,你就变得有些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直言不讳地问。天空乌云密布,呈现出光和灰色构成的离奇花纹,雨往下倾注着。草坪被雨淋湿后渐渐呈现出浓郁的绿色。
  “嗯,其实吧,我……”我狠狠心说道,“我看见幽灵了。”
  “幽灵?”母亲脸色陡变,望着我。
  “嗯。是的。好像幽灵似的东西。”我说道。
  ……房子改建期间,我们在隔壁镇上靠近车站的小巷里,借住一间快被拆掉的破房子。说起来,原本是因为春天里哲生的房间漏雨厉害,这会影响他考试复习,家人说起翻修屋顶的话题时,不知不觉地发展成全面改建,所以我们只能找到这样一间破房子临时应急。反正也就两三个月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能够应付过去,因此我们四个人就心急慌忙地搬过去住。
  但是,尽管是临时借住,但那房子也太可怕了。那是一幢平房,只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浴室设在房子的正中央。也许里面的房间是以后补建的,但房子的结构也太离奇了,从里面的房间,无论去哪个房间都必须经过浴室。而且整个浴室就是一件古董,旧瓷砖不是褪色就是脱落,还有缝隙,风从外面咻咻地钻进来,最重要的是漏水。眼看着洗澡水少下去,所以洗澡时必须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洗,否则浴池里的洗澡水会漏光的。当然,如此不方便的生活也是很新鲜的。整个家庭的情感反而变得更为密切,大家都乐在其中。
  
  ☆☆☆
  
  那天,我走进这个“漏水浴室”。那是五月的一个冷飕飕的夜晚。
  记得那是在夜里九点以后。窗户微微启开着一条隙缝。散发着初夏气息的夜风从那里吹进来。我静静地泡在浴池里迷迷糊糊地发呆,耳边传来轻脆的滴水声,宛如在漂亮的院子里流淌着的水声。其实什么也没有,是浴池里的水从瓷砖的裂缝里一滴滴渗出去的声音。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声音,听着觉得很舒心。
  这间浴室里好像有一条很大的裂缝通向外面,常有蚂蚁、蜗牛在浴室里爬来爬去,或在浴池里被烫死。开始心里还觉得很恶心,害怕得差点儿喊叫起来,以后就习惯了。
  在灯光下,我神思恍惚地注视着发暗的瓷砖镶嵌的图案。在升腾的热气里,我仿佛觉得自己忽然像要想起什么。
  我如果这样描述当时的感觉,我想人们似乎都能够听懂。
  我忽然感觉到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骚动。我仿佛眼看将要知道是什么了。我预感马上将会发现什么……这是一种哀伤而无奈的感觉,好像某种事情带着畏惧神奇地涌动,它马上就会降临了,颠覆我原有的一切……为什么心情一旦变得这样,我的头脑里就同时会充满着这样的描述:“往事眼看就要浮现出来。”
  别人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想起已经忘却的事情时,兴许也是这样的吧?——我躺在洗澡水里愣愣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有件东西碰到我的背脊。是硬硬的、漂在水面上的大东西。
  “是什么?”我满怀狐疑地回过头,背后什么也没有,只见清澈的洗澡水晃动着。我侧耳细听,依然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到底是什么……这么想着我又把脑袋转回来时,顿时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很不舒服的感觉。我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洗澡水很烫却全身冒起了鸡皮疙瘩,我想马上离开这里。我赤身裸体毫无防备,头脑里响起一阵低沉的轰鸣,恐怖向我袭来,我甚至都不能动弹。
  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什么东西再次碰到我僵硬的后背。我再次悄悄转过身去,这下那东西清清楚楚地在那里。
  那是一只鸭子玩具。
  是一只在浴池里或游泳池里玩的氯乙烯鸭子玩具,红颜色的身体,长着黄颜色的嘴巴。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没有的东西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这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有一种恐惧涌入我的胸膛。我霍地站起来,“呀”地叫喊着,慌不择路地跨出浴池。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恍若从铁链里猛地挣脱出来似的。
  母亲在厨房里。听到我的声音,她猝然打开浴室的门,问:
  “怎么了!”
  我喘了一口气,再次朝浴池里望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热腾腾的洗澡水剧烈地摇晃着,还有潺潺的漏水声……
  “没怎么啊!”我回答着,一走出浴室便回到房间里,趴在床上,胸口还在咚咚地跳着。
  紧接着一阵浅浅的睡意随之而来。朦胧中我做了一个不像是梦的、感觉离奇的怪梦。
  在梦中,我变成另一个不相干的杀害了一个婴儿的人。呀!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厌恶的感觉。那些感觉始终都只是一些碎片,然而却散发着现实的气息。
  盛夏的中午时分,我站在那间浴室里。浴室里洒满炙热而耀眼的阳光。看起来窗玻璃和瓷砖都是新的,这真出乎我的意外。我穿着拖鞋,但对这双拖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色彩配得像国际象棋那样很不协调。拖鞋踩在板条式地板上那粘乎乎的感觉,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颈脖上冒着很多冷汗,我的发型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短发。我用双手将号啕不止的婴儿发疯般地按在浴池的水里。
  婴儿的重量,微弱的抵抗,仰望着我的目光,我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我口干舌燥,感到晕眩。阳光十分刺眼,传来轻轻的流水声。我发现放在脚边的小脸盘里,有一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玩具鸭子。
  ——这时,我醒了。
  
  ☆☆☆
  
  ——我第一次把那次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对这件事,我一直噤如寒蝉。晴日当头却依然还下着雨,每次抬头望着天空,阳光直刺我的眼睛。在向母亲诉说时,即使最忘情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轻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而且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希望能把它忘了。
  “可是,这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是吗?你是把它当真了?”母亲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母亲始终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会倾听小孩说话的人。
  “嗯。不过,我已经调查过了。”我说道,我的声音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到房东那里打听过了,后来我又去图书馆查阅报纸,还复印下来了。说那间房子里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一名女招待被丈夫抛弃,精神有些异常,把婴儿杀了。日期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样啊,是夏天,是八月份。”
  “是吗?……”母亲一副沉思的表情缄默了。
  我问:“妈妈,那样的事,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吗?”
  “怎么说?”
  母亲随即反问我。我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眸变得黯淡,让我心里生痛。
  “我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啊。”
  这是一次有些多此一举的对话。这一点我很清楚。宛若在孤寂的黑夜里走钢丝,在黑暗中只能看见白色的钢索和自己的脚,尽管心中发怵,却只能往前走。我只是低头定定地注视脚底下的草坪。
  “……你吧,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啊。当时我经常找那方面的书来看,就是超感知觉啊、预知啊这样一类的书。你父亲这个人不太相信这些,所以他也不来搭理我。还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吧,每次电话铃响起,打电话来的人,你都会说出对方的名字。就连不认识的人打来,你都会说出他的名字,什么‘好像是叫山本先生的人’,什么‘是爸爸公司里的人’。而且几乎都被你说中呢。还有,某个地方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你不知为什么也能感应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去七里滨(注:古都镰仓的海岸地带,历史上著名战役的发生地。)的时候吧,你说‘这里以前人们打过仗’啊。我吓了一跳呢。还有,在曾经发生过事故的现场,或有人撞车自杀过的岔道口,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却害怕得不肯走近。很厉害吧?你自己已经不记得了……还有,你父亲半夜里和我大吵了一场,你在二楼睡得很熟,我们吵架的事,你一点儿也不知道,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也是有说有笑的,但早饭后你去我们的房间里,会说‘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吧?’你一直都是那样,所以我们还带着你到处找医院做检查,还请教了很多专家医生。医生说,随着年龄的长大,这些现象会渐渐消失的。”
  “是吗?”那些事,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是啊,那时的你,即使站在边上看着,都觉得非常特别啊。不过呢,比别人感知到更多的东西,嘿,孩子时也许什么事都能够感应到的吧。因为孩子或多或少都是那样的。只是再怎么认为那是一种才能,我和你父亲都没有想过要将你培养成那样的人,就是上电视表演预知能力或能拧弯匙子的少年。我们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而且啊,如果把那样的能力保留在孩子时那样受到制约的精神里,如果长大以后那种能力不能用意志进行控制而到处发挥的话,这种人就要花费很多时间用来控制自己,要不在某种意义上就得去医院治病,只能是这两者之一吧?你能明白吗?那时候我们就担心这一点,我们不知商量了多少次。”
  “……嗯,我很明白。”我说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担心的问题是,以后还会因为什么事情的引发而神经过敏。现在我还说不清是什么,如果是留在杀人现场的思念之类的东西,我受到它的刺激的话,就再也不可能产生感应了。”
  “听你这么说,想想也真是的。”母亲终于流露出释然的笑容,“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房子也已经是新的,快忘了吧。”
  “嗯,我也这么想。”
  我发自内心地点着头,我重又感到震悚,因为我有着太多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地方。有着太多记不住的东西,有着太多被隐慝的领域。雨停了,阳光立即就洒满了大地,院子里充满着光明,就好像从来就没有下过雨一样。我们又开始整理院子。
  我现在才清楚地领悟到,那个太阳雨的下午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线。那天是星期天,全家人像平常一样,在家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是普通而又平静的一天。
  尽管如此,某种巨大的变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我觉得那一天非常值得珍惜,然而当时我却分明看见一个幻影在自己头脑的深处冷不防一闪而过。那简直就好像八厘米的旧胶片旋转着远去,却又作为一种极其宝贵的东西,紧紧地压迫着我的胸膛,同时毫不理会我的惊讶,一闪一闪地映现着。
  其中之一是手。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拿着剪子在修剪花。那只手不是母亲的手。是纤细的女人的手,戴着镶有绿宝石的戒指。
  另一个幻影,是一对夫妇愉快散步的背影。其中的女性,无疑就是刚才幻影里出现那只手的女人。
  那些情景在与眼前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不停清晰地移动着。我屏住气希望那些流逝而去的幻影哪怕些微能在心里留驻下来。我的感觉一瞬间就好像在车窗里望着窗外移动着的最美好的景色,而且其中最长久、也最有印象的,就是有关“姐姐”的幻影。
  那个女孩子还很小,头发分梳在两边。奇怪的是她长着一张带着大人味的脸,正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站在深绿色的池塘边,穿着一双与灰色石板反差明显的红色拖鞋,蹙着眉招呼我的名子。
  “弥生。”
  她的嗓音很甜美。温煦的风儿吹拂她的头发。她那令人怀恋的侧脸一动也不动,一双孤寂的眼眸望着阴霾的天空。我也抬头望着远处被风吹着快速移动而去的云。
  “弥生,听说台风要来了。”
  她说道。而且,那时我才清晰地想起这个陌生的年幼的她是“姐姐”。我没有回答,只是向她点了点头。她注视着我,微微笑着说:
  “今天夜里我们一起睡在窗户边上看暴风雨吧!”
  
  ☆☆☆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阳台上,啜着冰冻过的高档日本酒。在梅雨季节里雨停的时候,天空星星繁多。
  我的新房间里虽然空间很狭小,却设有一个阳台,光这一点就让我不胜欢喜。无论冬夏,我都非常喜欢在野外。
  但是,因为太逼仄,我躬着身子挤坐着。为了固定身体,我紧紧关闭窗户,把双脚放在空调的外置箱上,脚底紧紧抵着水泥墙,整个身子一动也不能动。我在局促的感觉中望着高高的栏杆对面的星空。凉风袭来,吹拂我的面颊,我感到非常舒意。我全身心地、就连指甲都沉浸在六月甘美的凉爽里。吸入肺腑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昏昏欲睡。每一颗星星都在不停地闪烁着。
  我感到茫然。
  我从很早以前起就常常离家出走。想集中思想思考某件事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有去没有家人时刻留意着、不需要寒暄的地方,我才能平静下来。
  不过,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小孩子的游戏。因为如果我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然后乖乖地、战战兢兢地回家,父母即使开始时瞪着眼骂我几句,不久就会对我嘻笑颜开。永远都是这样。现在我才第一次从心底里痛切地感觉到,所谓的离家出走,就是有家可归的人才做的事……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的感觉有些不一样。我躇踌再三。我在向旅行包里装东西的时候,好几次停下手来。这次出走,会引发什么大的事情,即使回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所有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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