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库切短篇小说两篇

作者:〔南非〕J·M·库切作杨振同译




  “一种梦魇。这是不是意味着您在写有关历史的作品呢?”
  “不,没有写。如果我能写有关历史的作品,我就会渐渐地掌握历史。不,我所能做的就是生历史的气,生气,慨叹。我也自怨自怜。我已经落入一个陈词滥调的怪圈,而且我也不相信历史会动摇那些陈词滥调。”
  “什么陈词滥调?”
  “我不想深谈了,这太令人沮丧了。粘住了的唱片那种陈词滥调,这种唱片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既没有留声机针也没有留声机了。从各个地方传来的回声就是‘冷酷’这个词语。她传给世界的信息是不折不扣的冷酷。冷酷,是什么意思呢?不知怎么的,一个本属于冬天风景的词语已经粘附到了我的身上。就像一条尾随我身后的小杂种狗,‘汪汪汪’叫个不停,甩都甩不掉。我被它跟踪。它会跟随我走向坟墓。它会站在墓穴边儿,朝里面瞥上一眼,‘汪汪’地叫‘冷酷,冷酷,冷酷!’”
  “如果您不是那个冷酷的人,那您是谁,妈妈?”
  “你知道我是谁,约翰。”
  “我当然知道。但还是说出来吧。把那些话说出来吧。”
  “我是那个过去常开怀大笑而现在不再笑的人。我现在是那个哭泣的人。”
  她女儿海伦在这座古老的城市经营一家美术馆。大家都说这家美术馆经营得非常红火。美术馆并不是海伦的。她受两个瑞士人聘任,这两个瑞士人每年从他们位于波恩的老窝往这儿来两次,检查账目,把挣来的钱揣兜儿里拿走。
  海伦或叫Hlne,年龄比约翰小,但长相却比约翰老。甚至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她就穿一身筒裙,戴一副严肃的眼镜,再梳上个发髻,活脱脱一副中年妇女的打扮。她是那种法国人见了就给她腾地方甚至对她肃然起敬的人:那种不苟言笑的禁欲的知识分子。而在英格兰,海伦会立即被认为是个图书馆管理员或者是个被取笑的对象。
  事实上她没有根据认为海伦会禁欲。海伦不谈她的私生活。但她听约翰说,她和一位来自里昂的商人有一段恋情,已经有好几年了,那个商人带她去度周末。谁知道呢,或许她到别处度周末时,就会情窦大开吧。
  对自己孩子的性生活妄加猜测很是不合时宜。然而她无法相信一个献身艺术的人,哪怕她只是卖卖油画,她自己不会欲火中烧。
  她所预料的是场联合攻击:海伦和约翰会让她坐下,然后向她提出他们为拯救她而制订的计划。可是却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过得异常愉快。这个话题是第二天在海伦的汽车里才提到的,当时他们俩驱车向北驶往下阿尔卑斯法国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省的旧称。山区,去海伦选中的一个吃午饭的地方,她们把约翰留在家里准备参加学术会议的论文。
  “您想在这儿怎么生活,妈妈?”海伦突然说。
  “你是说在山区?”
  “不,在法国。在尼斯。我那幢楼里有一套房子,10月份会空出来。您可以买下来,或者我们可以一块儿买下来。在一楼。”
  “你想让我们在一起生活,我和你?这太突然了,我亲爱的。你敢肯定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不在一起生活。我们各自完全独立。但有了紧急情况,您就会有人可叫了。”
  “谢谢你,亲爱的。可是我们在墨尔本有训练有素的人,照看老年人,应付他们出现的小小的紧急情况,他们很不错的。”
  “求求您,妈妈,我们别玩游戏了。您都92岁了。心脏也有毛病。您不会总是有能力照看自己的。要是您——”
  “别再说了,我亲爱的。我相信你找得出和我一样讨人嫌的委婉语。我会跌断臀部,我会变得老态龙钟;我会苟延残喘,卧床数年;我们在谈论的,就是这种东西。假使有这种可能,对于我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把照看我的负担强加给我的女儿呢?对于你的问题是:尽管你完全出自真诚,但如果你不给我至少一次关爱和保护,你就觉得见不得人了吗?我把这个问题,我们的问题,我们共同的问题,讲得够公平了吧?”
  “是的,我的建议是真诚的,也是行得通的。我和约翰都讨论过了。”
  “好了,我们别因为发生争吵而毁了这么美好的日子。建议你已经提了。我已经听到了,并且保证会考虑你的建议。我们就此打住。你肯定已经猜到了,我不大可能接受的。我是在朝着另一个方向想问题。有一件事情老年人比年轻人擅长,那就是死亡。老年人(多么精巧的一个词语!)要死得好。以向那些后来者表明好的死亡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我思考的方向。我想把整个心思用在好好儿死去上头。”
  “您在尼斯可以和在墨尔本一样好好儿地死去。”
  “但是你说得不对,海伦。你想通了,就会发现你说得不对。问问我好好儿地死去是什么意思。”
  “妈妈,您说好好儿地死去是什么意思。”
  “好好儿地死去就是在遥远的地方死去,在那里由陌生人,从事殡葬业的人处理掉尸首。好好儿地死去就是你通过电报得到死讯:我非常遗憾地通知您,等等第等。很遗憾,电报已经不时兴了。”
  海伦不满地哼了一声。她们默默地向前行驶。尼斯已远远地甩在身后:沿空旷的道路驶去,地势突然下降,她们驶入一条长长的峡谷之中。虽说名义上是夏天,但是空气寒冷,仿佛阳光从来照射不到这深山幽谷似的。她连连打起了寒噤,所以关上了车窗。真像是在驶进一幅寓意画!
  “没有人握着您的手,独自死去是不合适的,”海伦终于说,“这是违背社会道德的,是违反天理人伦的,是没有爱心的。对不起我说了这些话,但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主动提出要握着您的手。和您在一起。”
  在两个孩子当中,海伦算是更加矜持的一个,是和母亲保持更远距离的一个。海伦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讲过话。也许是汽车使这样讲话更容易些吧,使得开车的人不用直视着和她讲话的人。有关汽车的这一点她一定要记住。
  “谢谢你,亲爱的,”她说。从她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低。“你这番话我不会忘记的。可是要是过了这么多年回到法国就是为了等死,难道不觉得别扭吗?边境线上的人问我来访的目的时,是商务活动呀还是游玩,我该对他怎么说?或者更要命的是,他问我计划待多久,我怎么说?永远待下去?待到死?待不了多久?”
  “就说runir la famille 法文,意为“和家人团聚”。。他就明白了。和家里人团聚。这样的事天天都有。他不会提更多的要求的。”
  她们在一家名叫Les Deux Ermites法文,意为“双隐士”。的小客栈吃的饭。客栈的名字后面肯定有一段故事。不过她倒不希望有人讲给她听。如果是个好故事吧,就有可能是杜撰的。一股冷嗖嗖的风刮了过来,像刀割般疼痛;她们坐窗玻璃后面,朝外面白雪皑皑的山峰望过去。时值初夏:除了她们的桌子,只有两张桌子有人坐。
  “美吗?是的,当然非常美。一个美丽的国家,一个漂亮的国家啊。这是不言而喻的。La belle France 法文,意为“美丽的法兰西”。。可是别忘了,海伦,我一直有多幸运,我从事了一个多么优越的职业。我这辈子大多数时间是想去哪儿就能够去哪儿。我一选定了地方,就一直生活在美的怀抱中。而此刻我禁不住要问自己的问题是:这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处呢,所有这些美?美难道不像葡萄美酒一样,是一种消费品吗?一个人把葡萄酒喝进去,喝下去,就会给人一种短暂的晕晕乎乎的快感,可是它留下来的是什么呢?葡萄酒的残留物是,对不起,我用这个字啊,小便;美的残留物是什么呢?它有什么好处呢?美能使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吗?”
  “在您告诉我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之前,妈妈,我可以告诉您我的回答吗?因为我觉得我知道您会说什么。您会说,美没有给您带来您看得到的好处,这些天来说不定哪一天您就会发现您站在天堂的门口,两手空空,而头顶上还悬着个巨大的问号。您这么说,也就是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说这样的话,并且相信这样的话,完完全全不符合您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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