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库切短篇小说两篇
作者:〔南非〕J·M·库切作杨振同译
“那恐怕不行,妈妈。如果您接受这笔奖金,就必须经过这个仪式。”
她摇摇头。在飞机场她就穿着的雨衣,此刻还在身上穿着。她的头发油渍斑斑,了无生气。她没有动手打开行李。如果他现在离开她,她干什么呢?就穿着雨衣,连鞋也不脱,躺倒就睡吗?
他出于爱,还在这儿,陪伴她。他无法想象,没有他在她身边,她怎样经受这一考验。他站在她身旁,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她钟爱的儿子。不过他也眼看就要变成——这话难听了些——她的训练者了。
他把她想象为一头海豹——马戏团里一头又老又累的海豹。她必须再一次把身体拱出浴盆的水面,再一次表演她能用鼻子顶球的绝技。朝他游过去,让他哄她,倾心于她,让她表演完毕。
“这是他们所有的唯一方式,”他尽量把语气放温柔了,“他们敬仰您,他们想给您荣誉。这是他们能想出来的对您表示仰慕的最好的办法了。给您发奖金,广播您的名字,用了一个办法,再用另一个办法。”
她站在那张帝国风格的写字台前,哗啦哗啦翻阅着那些小册子,上面写着到哪里去购物,去哪儿吃饭,如何使用电话。她用嘲讽的眼神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瞪仍然具有使他吃惊的效力,让他知道她是谁。“是最好的办法吗?”她喃喃地说。
六点半钟他敲门。她准备好了,在等着,心中充满了疑虑,但是已准备好面对敌人了。她身穿一袭蓝色长裙,上身穿丝质外套,这是她作为女小说家的行头,脚穿一双白色皮鞋,穿这双鞋也没什么不对,但不知怎么的,使她看上去像戴茜鸭唐老鸭的女朋友。。她洗了头,把头发向后面梳拢过去。头发看着还是有些油腻,但油腻还看得过去,像是海军或是机械师的头发了。她脸上已经显现出迫不得已的表情,你如果在一个少女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的话,你会称之为离群索居。一张没有个性的脸,那种摄影师拍照时得使劲儿才能区分得出来的表情。他想,就像是空洞接受的伟大倡导者济慈一样。
因为早在他记事时起,母亲就每天上午把自己关起来搞自己的创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打扰。他曾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孩子,孤单寂寞,缺少关爱。当他和妹妹感到特别难受的时候,就跌坐在锁着的门外,发出嘤嘤的哀鸣。最后这嘤嘤嘤就变成了嗡嗡嗡或唱起歌儿来,忘记了他们被遗弃,他们就感觉好受些。
现在这种情形已发生了变化。他已经长大成人。他不再是待在门外而是在门里看着她。在她背对着窗户坐着,在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和那些空空如也的纸页作战,渐渐地黑发熬成了白头。这需要怎样的顽强啊。他想!她荣获奖章当之无愧,这是毫无疑问的,不但应该获这枚奖章,还应该荣膺其他许多奖章。其勇猛顽强远远超出了职责的需要。
这一变化是他33岁时到来的。直到那时候,她写的东西他连一个字都没读过。那是对她的回答,是对把他锁在门外的报复。她曾否定过他,因此他也否定过她。或者也许他拒绝读她的作品为的是保护自己。或许这才是更为深层的动机:来避开闪电的袭击。后来有一天,对谁连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对自己都没有说句话,他从图书馆借出了她其中的一本书。此后他读了她的一切作品,在大庭广众之下阅读,在火车上读,在餐桌旁读。“你在看什么呢?”“我母亲的一本书。”
他沉浸在她的书,或者她一些书的世界里。他也认识了别的人物;肯定也还有许多人他无法认识。她写性爱,写激情,写嫉妒,也写羡慕,写得入木三分,令他震惊。书写得如此猥亵下流。
她震撼了他。她大概同样也震撼了别的读者。大概就是她在更大意义上存在的原因。能震撼他人这该是一生中多么奇怪的奖励啊!把她送到宾夕法尼亚州的这个小镇,授予她奖金!因为她绝不是一个给人慰藉的作家。她甚至是残酷无情的,是女人特有的冷酷无情,而男人则很少有这副心肠。说真的,她算是什么动物呢?不是一头海豹:她可没有友善到那个份儿上。但也不是一头鲨鱼。是只猫科动物猫科动物包括猫、狮子、老虎、豹等。在英语里,猫(cat)也可以指心地恶毒的女人或爱说坏话的女人。这里这两层意思兼而有之。吧。是那种大型的猫科动物,在把它们的猎物开膛破肚之后,稍作停顿;隔着那撕裂的肚皮,用黄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你看。
楼下有个女人在等他们,还是去飞机场接他们的那个女人。她叫特丽莎,是阿尔托纳学院的一名讲师,但在斯托奖颁奖活动中,她只是个工作人员,一个打杂的,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是个小人物。他坐在汽车的前排,紧挨着特丽莎,他母亲则坐在后排。特丽莎非常激动,激动得一个劲儿喋喋不休。她给他们讲汽车沿途经过的地方,讲阿尔托纳学院及其历史,讲他们要去的饭店。就在她喋喋不休的当口,她还设法进行突然袭击,像老鼠似的,很快插入两个她自己的问题。“去年秋天我们在这儿接待了A•S •拜厄特
英国女作家(1936—)。1990年因其小说《占有》(国内也有人译作《着魔》)而获得布克奖。她最新的作品《吹口哨的女人》于2002年12月出版,是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生活的系列小说的压卷之作。她的作品影响巨大,去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很高。,”她说,“科斯特洛女士,您认为A•S•拜厄特如何?”后来又问:“科斯特洛女士,您觉得多丽丝•莱辛
英国女作家(1919—)。曾在非洲生活多年,小说多以南部非洲为背景,主要作品有《绿草在歌唱》、《金色笔记》以及《又来了,爱情》等,获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怎么样?”她在写一本有关女作家和政治的书。她有几个暑假都在伦敦度过,进行她所谓的研究工作;要是她在汽车里藏了一台录音机,他也不会感到惊奇。
他们来到了饭店。天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特丽莎让他们在饭店门口下车,然后去存车。一时间,人行道上只剩下他们母子俩。“我们还可以偷偷逃走。”他说,“现在还不太晚。我们可以叫一辆出租车,到宾馆取了我们的东西,到八点三十分赶到飞机场,一有航班我们就登机出逃。等皇家骑警队赶到现场,我们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笑了。她也笑了。几乎不消说,他们得走完这个过场。不过至少玩味一下逃跑的想法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开开玩笑,保守秘密;纷繁复杂;这里瞄一眼,那里说句话:人生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他会做她的随从,她做他的骑士。他将永远保护她。然后他会帮她穿上盔甲,扶她跨上战马,帮她固定好臂膀上的小圆盾,把长矛枪递给她,然后后退。
就这样,举行了颁奖仪式。仪式完毕,他母亲一个人被留在了讲台上,发表受奖辞,这个节目的标题是:《什么是现实主义》。她展示她才华的时候到了。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戴上看书用的眼镜。“女士们,先生们,”她说,接着开始念了起来。
“我于1955年在伦敦居住期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书。伦敦当时可是澳大利亚人心目中的文化大都市啊。我清楚地记得包裹寄来的那一天,那是寄给作者的新书样本。手里捧着书,我激动不已,书印出来装订好了,这不可否认,可是真家伙啊。但有些事使我忧心忡忡。我就给我的出版商打了电话。保留本都寄出去了吗?我问。他们说,保留本将于当天下午寄出,寄往苏格兰、牛津大学图书馆,等等等等,但最重要的是,要寄往大英博物馆。直到听了他们的上述保证,我才安下心来。在大英博物馆的书架上有我的一席之地,和其他以字母C开头的伟大人物摩肩接踵下面提到的作家或诗人卡莱尔、乔叟、科勒律治和康拉德以及后面提到的科莱莉的名字都以字母C开头。,如:卡莱尔苏格兰散文作家和历史学家(1795—1881)。作有《法国革命》、《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等。、乔叟、科勒律治和康拉德(有一个笑话,就是最后和我挨得最近的文学邻居是玛丽•科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