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库切短篇小说两篇
作者:〔南非〕J·M·库切作杨振同译
“有人此刻会笑我如此直言不讳。然而在我焦虑的疑问背后有着严肃的东西,反过来,在这种严肃的东西背后,有些令人悲哀的东西,这种东西要承认可不容易。
“容我解释一下。对你写的所有的书你都别太看重,因为它们都将灰飞烟灭——都会被重新打成纸浆,因为没有人买;有人会打开书,看上那么一两页,就哈欠连天,就永远束之高阁了;还有的书被丢弃在海滨酒店里,被丢弃在火车上——我们在把这些弃置一边的书不当回事的时候,我们一定会觉得,至少有一本不仅会有人看,有人呵护,给它一个家园,给它在书架上安排一个地方,并且永远是属于它的地方。我关心保留本背后的动机是希望,即使我自己第二天被公共汽车撞死了,这个新生的我将会有一个可以在里面打盹儿的家园;如果命运眷顾的话,在以后的一百年,没有人会过来用手杖捅捅它,看它是不是还活着。
“这就是我给出版商打电话的一方面的原因:如果我,这具凡人的躯壳,会死去的话,那么至少让我通过我创作的作品继续活下去。”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接着讲述声名如过眼烟云。我们略去不表。
“现在让我转到我的主题上,‘什么是现实主义?’
“弗兰茨•卡夫卡
奥地利小说家(1883—1924)。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先驱,著有长篇小说《审判》、《城堡》等。伊丽莎白在这里提到的作品题目叫《一场学术报告会》。有一个短篇小说——诸位也许知道——在这篇小说中有一只猿猴,为这个场合打扮停当,他要在一个学术研究会上发表演讲。这是演讲,但也是考验,一种考试,一种口试。这只猿猴不但要表明他会讲他的听众所讲的语言,而且要表明他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礼节和惯例,这样才适合进入他们那个圈子。
“我为什么要给大家讲卡夫卡的小说呢?我是要假装我就是那只猿猴,从我的自然环境中强拉硬拽,被迫在一群眼光挑剔的陌生人面前做一番表演吗?我希望我不是。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员,我不是一个不同的物种。
“如果大家知道这篇小说的话,就会记得小说的模式是以独白的形式,有猿猴独白的形式展开的。在这种形式之内,要用外人的眼光不管是审视演讲者或者是听众,都没有办法。因为我们都知道,演讲者并不一定‘真的’就是一只猿猴,或许仅仅是一个和我们大家一样的人,遭了迷惑,认为自己是只猿猴,或者是一个人在表现自我,只不过为了达到极度讽刺或修辞的目的,而把自己当作一只猿猴。同样,听众或许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群面色红润的美髯公,他们把当晚礼服穿的丛林茄克衫 一种衬衫式棉布茄克衫,有腰带及四个贴袋。 和遮阳帽扔到了一边,这些听众也许就是一群经过训练的猿猴,即使没有训练到我们的演讲者的水平,至少训练到了可以静静地坐着听讲的水平,而我们的演讲者能用德语讲出复杂的句子;或者要是没有训练到那种程度,就用锁链拴到座位上,训练它们不要吱喳乱叫,乱捉跳蚤,在大庭广众之下大便。
“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在不知道,将来也肯定不会知道这篇小说里在发生什么:是有关一个人对一群人的演讲呢,还是一只猿猴对一群猿猴演讲;亦或是一只猿猴对一群人演讲;或者是一个人对一群猿猴演讲(虽说我认为这最后一种情况是不大可能的),要么干脆就是一只鹦鹉在对一群鹦鹉发表演讲。
“过去有一段时间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曾经认为,当文章上写着‘桌子上放着一杯水’的时候,真的就有一张桌子,上面放有一玻璃杯水。我们只须照照文章词语的镜子,就一目了然了。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词语的镜子似乎已经是不可挽回地给打破了。有关学术报告厅里在发生什么事的问题,大家的猜测和我的是一样的好:人和人,人和猿猴,猿猴和人,猿猴和猿猴。学术报告厅本身只不过是一个动物王国而已。书页上的字再也不会一个一个站立起来,让人数,都宣称:‘我意思是什么就是什么!’过去辞典就摆放在《圣经》的旁边,过去炉架上方摆放着莎士比亚的作品,辞典就挨着莎翁的作品摆放;在虔诚的罗马人家庭,那里也是供奉家神的地方,而今呢,辞典已经变成了那一堆电码本中的一本。
“这就是我站在大家面前,我们所面临的局面。我希望,我不是在滥用这个讲坛给我的特权,开些单调乏味、空洞无物的玩笑,讲什么我是啥东西,是猿猴还是女人,以及在座的各位听众是什么东西。这篇小说的主旨不在这里,说我是谁,然而,我也不能武断地讲这篇小说的主旨就是什么。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相信,我们能够说我们是谁。而现在我们只是一帮子演员,念我们扮演的角色的台词。底板给抽掉了。若不是由于很难对已被抽掉的底板(不管它是什么)表示尊敬的话,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事件发展的一个悲剧性的转折点——在我们看来,这仿佛是一个幻象之一了。你只消稍稍移开目光,镜子就会掉到地板上,摔得粉碎。所以,当我站在诸位面前的时候,我完全有理由对自己信心不足。尽管我获得了这光辉灿烂的大奖,对此我深表感激;尽管这个大奖承诺我已挤身于在我之前获此大奖的杰出作家之列,但是时光那嫉妒的双手是留不住我的。我们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现实些,虽然你们给了这些书以荣誉,而我呢,和这些书有些渊源,然而过不了多久,这些书就不会再有人读,最终也不会有人记得。迟早只是个时间问题。出现这种情况是适当的。我们强加给我们的孩子和孙子,要他们记忆的负担一定得有某个限度。他们将会有他们自己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所起的作用应该越来越小。谢谢大家。”
他们在威廉斯敦的差事结束了。电视台的拍摄人员在打点行装。半个小时以后,一辆出租车将会把他们送往飞机场。或多或少她算是获奖了。也是在异国土地上获的奖。是远离祖国获的奖。她可以以她真实的自我平平安安地回家了,留下一个形象,一个虚假的形象,像所有的形象一样。母亲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从最深层面讲,他不想知道。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保护她,那些寻旧访古者,傲慢无理者,以及多愁善感的圣地朝拜者,他负责挡驾。他有他自己的看法,但他不会讲出来。不过若是要他讲的话,别看这个女人犹如女预言家一般讲的话还萦绕在你耳际;她还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女人,那时她日复一日地蜗居在汉普斯特德她那间卧室兼起居室的房子里,一个人哭泣,晚上爬出去,到浓雾弥漫的大街上购买她赖以为生的炸鱼加炸土豆片,然后和衣而睡。还是这个女人,后来在她墨尔本的家中暴跳如雷,披头散发,对她的孩子们厉声训斥:“你们要气死我了!你们在撕我身上的肉!”(事后他和他妹妹躺在黑暗中,她嘤嘤啜泣时,他就安慰她;他当时只有七岁;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给人以慈父般关爱的滋味)这就是这位圣贤鲜为人知的世界。你还没有了解到她的真实面目,怎么能希望理解她?
他并不恨他的母亲(在他想到这些话时,别的话语在他内心深处引起强烈的回声。威廉•福克纳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讲过类似的话。他一而再,再而三发疯了似的重复说他并不恨南方。这个人物是谁来着?)。恰恰相反,如果他恨她,他很早以前就会在他们之间划一道最深最深的鸿沟。他不恨她。他还侍奉在她御座左右,在宗教节日的喧嚣过去之后清扫场地,把花瓣扫到一起,收拾贡品,把这位寡妇的小东西放到一起,准备好起驾回宫。他也许并不和她暴跳如雷,但他也崇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