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北方的河
作者:〔日本〕高井有一/作 帅松生/译
我们来东北时坐的是夜车。我依在三等车厢硬邦邦的车窗框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途中曾经醒过几次。已记不得是第几次醒来时,一睁眼,发现车窗外已经微微发白。列车正在丛林中行驶,眼前不时地闪烁起红色的光亮,大约是与车厢相连的前面机车锅炉的火光映出的影子。列车驶出茂密的丛林以后,远方出现了山地,天空越发明亮起来。山色空濛,峰峦叠嶂,绵延直至远方。
积雪自不必说,依然覆盖在山巅。但是,在微弱的亮光中看得出积雪已经开始融化。
母亲仍然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山脊一带。周围的人们依然沉浸在梦乡中。只有母亲目光冷峻地大睁着双眼。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映入母亲眼帘的是什么,也搞不清母亲的内心世界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但我总觉得母亲日常面对着的是孤立无援的生活的阴影。弃世的念头或许就始于斯。我的心灵可以作证,那就是我自始至终都没能看透母亲当时的心境。当母亲言及一死的时候,我只是感受到一丝恐怖而已。
对于死亡,我并非一无所知。父亲从生病到衰弱,乃至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整个过程,几乎全都映入了我的眼帘。但也只不过是亲眼目睹而已,丝毫未能产生息息相关之感。对父亲亡故的回忆与其他回忆一样,只不过是已成往昔的事实在自己脑海中的苏醒和复活罢了,很少能触及到自己的灵魂。
我之所以能够这样生活过来,大概就是因为有母亲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可以得到她庇护的缘故。只要有个老人做依靠就好。父亲虽已谢世,可母亲还在,因而可以不去直接体验丧失亲人的感受。但是,如果母亲真的离开了我。在母亲的爱水中长大的我恐怕就会彻底崩溃掉。对此我已经产生了预感,并深感悚惧。
在我的面前,母亲说到身后事便三缄其口,不知不觉间笑容消逝而去,充满了凄凉之感的目光注视着燃尽的炭灰。片刻以后,母亲突然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打开套廊的拉门走了出去。这时,夹杂着雨丝的冷风从拉门的缝隙挤进屋里。我呆在那里,心情无以名状,甚至没有力气去带上那扇拉门。寒冷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失去了现实色彩,只有方才攥着我的手腕、死死地盯着我的母亲的眼神格外鲜明地留在了我的意识里。
迄今为止不知有多少左邻右舍向我询问过母亲自杀前后的情形。我都一一坦率地作了回答,但有一点,那就是我从未言及当时母亲的眼神。我不知道当时母亲的精神是否已经接近崩溃。不过,不管事实怎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母亲当时流露出来的那种表情。这件事本身就使我产生了一种自己与母亲紧密相连的感觉。消逝在黑暗之中的母亲过了好长时间才回到家中,淋在发丝和肩头上的雨滴闪闪发亮。她并不提及自己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话,“睡吧!”
铺好被褥熄灭了灯,我无法成眠。我在黑暗中凝视着母亲。母亲一动不动,甚至听不到她的呼吸声。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觉得母亲似乎背朝着我,那扎得紧紧的发鬏的轮廓渐渐映入了我的眼帘。
过去也曾和母亲发生过争执,尽管起因各异,但最终还是能够互相达成谅解,于是便每每会感受到一种温暖恬淡的切肤之情。这种感觉令人肺腑欣然。于是,我在与以往迥异的那个傍晚追寻着同样的感觉。犹豫了再三以后,我压低声音向母亲问道:“妈,你不会去死的。对吗?”
须臾,母亲以喃喃自语般的语气说道:“嗯,睡吧。”
于是,我便觉得和以往一样,母亲又与自己和好了,心中的芥蒂自然化解开来,便在这种错觉中进入了梦乡。
这件事发生在母亲失踪的三天前。头两天的生活和往常一样。第三天,母亲从老乡家里买来一点大米,装进一个布袋子,然后拎着布袋子给我看,并问我:“这米你看有多少?”
“有两升左右吧。”
“对了。正是两升。还真让你猜着了。”母亲嘴边漏出一丝笑意,摆弄了一番米袋后,又面带笑容地对我说:“我该去死了。行吗?”
米袋子从母亲的手中脱落下来,掉在榻榻米上,发出了重重的声响。
我当时的感觉是:这一次又和以往一样,和母亲恢复了亲密无间的感情。于是我在这种自信中安然入睡了。我根本就没能看透母亲的心境。可是,当时母亲的脸上为什么会出现温柔的笑容呢?我无法理解。
河中沙洲上,雨下个不停。雾霭正从对岸的山峰扩展开来,咄咄地逼向身边,陡然增添了几分寒意。一叶扁舟从村落运来了烧柴。两个年轻的汉子把烧柴放在即将燃尽的篝火堆上,重新燃起了篝火。良久,烟雾中才冒起火舌,刹那间又像是要与雨水一争高低似的腾起熊熊的烈焰。人们避开站在遗体旁边的我,靠近篝火观望着。
我想看看俯卧着的母亲的脸,便回头向篝火处望去。于是,一位老人向我走来。我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可也是啊,毕竟她是你的母亲啊!”说罢,老人叫来了两个年轻人。
一个小伙子拎着母亲的脚脖子,另一个小伙子则抬起了母亲的肩膀。俩人轻声喊了个号子,把母亲的尸体脸朝上翻了过来。母亲的头部撞击到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母亲那裸露出来的脸上刻着惨不忍睹的伤痕。我条件反射似的想要挪开自己的视线,却又强迫自己凝视了片刻。母亲的左半个脸似乎曾被石头挤压过,已经变形,甚至连鼻梁都被压得偏向了右侧。皮肤的颜色以被压部分为中心,几乎变成了铁青色。眼睛虽然张开着,却看不到瞳孔。映入眼帘的只有那混浊的白眼仁。母亲的遗体之所以从一开始就呈俯卧状,或许是因为附近的人们为了不让我看到这种惨状,出自对我的关爱而故意这样放置的。
“太惨了!”
老人这样嘟哝了一句。我感受到老人话语中所包含的对我的关怀与同情。但是,我的感情已经近乎枯竭,再也无法作出反应。母亲确已亡故,而且就躺在自己的脚下。这是事实。仅此而已。雨水无情地冲洗着母亲带伤的面孔。
这时,我猛然想起了母亲离我而去的第二天,听到母亲失踪的传言后跑来看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过的话:“要是现在有谁能跑来告诉你,说你的母亲找到了,真不知道你该会有多么高兴啊!”
朋友当时的心情与我的心境已经有了差距。虽然母亲的失踪令我感到惊骇,并为母亲的去向感到担心,但即使母亲真的回来了,我也未必就高兴得起来。对母亲的归来感到欢欣的那种感觉已经远远地离我而去。因此,面对同活着的母亲相比业已面目皆非的母亲遗体,我丝毫无动于衷也就无可厚非了。
身穿警服的警察向我走来。
“是你的母亲,没错吧?”
我点了点头。死亡的手续就这样办妥了。棺柩运来了。虽然用刨子刨过,但树皮上仍然到处都是倒戗茬,且长度似乎连五尺都不到。棺柩放到石头上,因为放得不稳,向一头倾斜过去时发出的声响也极其轻微。
“这就入殓吧,好吗?”问罢,未待我回答,老人已经抬起了母亲的肩头。我未能抚摸到母亲的尸体。旁边的年轻人已经抬起了母亲的双脚。母亲的遗体由头部开始入棺。棺柩果然小于母亲的躯体,脚装不进去。年轻人不知所措地半弯着腰看了老人一眼。
“扭着腰部把腿蜷起来不就放进去了吗?”
于是,青年用力将母亲的遗体横过去,想蜷起母亲的双腿。但是,尸体的僵硬使他无法完成这个动作。
“轻手轻脚的怎么能放进去呢?要一使猛劲往里塞!”
年轻人刚刚将手放到母亲的膝盖上,膝盖处便发出了一种大而且沉闷的声响。这是骨头发出的响声。年轻人“哎呀”了一声,一度松开了双手,然而又似乎由此平添了一分勇气,之后竟麻利地干完了这件事。母亲呈胎儿形状,被塞进了棺柩之中。
老人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转到我的身后,把我那正在往长里长的头发割下一绺,包在事先准备好的纸里递给我,说:“放到棺材里去吧。”
我接过自己的头发,把它放到母亲头边。这就是母亲所有的殉葬品。上述经过就是母亲入殓的全部仪式。
盖上棺盖以后,人们找了几个地方钉上了钉子。
“告别吧!你娘这辈子也够命苦的了。”
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犬丸先生对我这样说道。
这时,雨总算停了下来。篝火再次即将燃尽。起风了。刺骨的寒风告知人们11月已经过半。好像被冷风从慌乱中唤醒过来一般,一直未能听到的潺潺流水声此时清晰地闯入耳畔。
我走近河边,凝望着流水暗自思忖:母亲过去也曾久久地凝望过这条河流的。略显混浊的河水激越地朝沙洲吼叫着,卷起层层浪花奔腾而去。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眶终于湿润了。
耳边传来了老人呼唤自己的声音。转脸望去,棺柩已被抬到船上,小船就要离开沙洲了。
(责任编辑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