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北方的河
作者:〔日本〕高井有一/作 帅松生/译
眼望河水的母亲似乎内心深处并未漾起感情的波澜,却使我产生了一种恐怖感。然而,片刻以后,母亲却若无其事地以温柔的语气对我说:“你想过要在这里过冬的事儿吗?”
我没能理解母亲此时此刻的思路,只是晃了晃头。
“早晚已经凉了,这一带秋季短,冬天来得早。一到冬季,积雪会有一人多高呢,要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下去简直是想都不敢想啊!”
这时我想起了河内说过的趁着天还没冷赶快搬回城里的话。母亲可能是由河内的回城联想起了冬天吧?
“你和河内处得挺不错嘛。”
“我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是吗?那你会感到寂寞了。如果这样的朋友都回了城的话……不光是河内,还会有别的人吧?”
“不好说。不过,我想会有的。”
“可也是啊,战争既然结束了,回城里去住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之所以能与河内交往,是因为两人都喜欢谈论城市这一话题,从这一点上也可以说明我并没有忘掉城市。父亲盖起的私宅坐落在东京的高冈住宅区,在被大火焚烧掉以前,可以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其他什么地方。高冈住宅区内的住宅鳞次栉比,全都用丝柏篱笆或凝灰石做成围墙,围墙之间则以细沙石铺成细长笔直的通道。在父母外出家中空无一人的傍晚,我常常蹲在门旁等候着远方路上的人影出现。黄昏之际暮霭缭绕,路的尽头往往烟雾弥漫一片迷茫,走过来的人不到跟前很难认清对方是谁。我等候在门口,远方传来了玩耍到很晚都还没散去的孩子们的阵阵喧闹声。
我暗自思忖,河内的脸上之所以荡漾起幸福的神色,大概就是因为他又能重回上述地方,所以才兴奋欢欣不已吧?我问母亲:“我们是不是也回东京啊?”
“啊……”
母亲刚想张口,却又突然闭上了嘴巴,好像在回避着什么。
“我们也回去,是吗?”我又叮问了一句。
“可能吧。”母亲只答了这么一句。但这并不是在回答我。很明显母亲已陷入沉思之中。河里的农民正在向马的鬃毛上泼水。水花四溅,闪耀着光亮。眼前的河滩上,刺眼的阳光强烈得几乎就要射穿砂石。不知不觉间,遮盖在自己身上的铁桥阴影已经歪斜着离开了我们。时间已过很久。
“我们走吧。”
母亲终于站了起来。在通过河滩即将登上堤坝的小道时,母亲不慎失脚摇晃了一下身躯。木屐带虽然未断,右侧的却松动了许多。母亲半拖着脚,但仍然走在我前面。
自从母亲一边观望农民在河里冲洗马身一边与我交谈,而实际上却心不在焉陷入沉思之中之后,我便开始留意她了。我第一次意识到:原以为各方面都息息相通绝无芥蒂的母子之间其实并非毫无隔阂。此类经验对即将脱离少年时期的人来说可能人皆有之。不过,当时母亲的心态给我带来的影响却完全迥异于他人。记得后来我上了大学,一位双亲健在的朋友谈及父母,言辞表面上虽然略带挖苦,话音里却可以嗅出一种撒娇的味道。我曾经在背地里蔑视过他。
10月了。我发现母亲经常到河边去。犬丸家的后门正对着那条河,有个用粗木料打制的小便门,为了洗衣方便,门前还用石头建造了一个站脚的石台,母亲就站在那石台上微微叉开双腿观望着河水。那后门面向西方,母亲的身影在落日的逆光中显得有些发黑。没几天,这种情况我就看到过两次。第三次看到时,我本想从背后靠近她。可母亲一察觉到是我,立刻抽身快步向房间走去。所以,我没能看到母亲的表情。
母亲的这种举止似乎也令犬丸家的人觉得蹊跷。有一次路过正门前,他们请我喝茶。虽说在东北地区有这样一种习惯,即如果在门前遇到什么人,总是要请对方喝上一杯绿茶,但迄今为止我却从未享受过这种礼遇。
“你妈她……”
被我亲切地称之为姑妈的犬丸太太,一边劝我品尝喝浓茶时当作点心的小咸菜,一边吞吞吐吐地说,“最近这段日子,你不觉得你妈有些反常吗?我们家虽然和你爸爸是亲戚,但对你妈的情况却并不怎么了解。要说她天生就是这么个人,那也没什么话可讲,可我总觉得你妈有些地方叫人琢磨不透。”
姑妈也开始留意起站在后门的母亲来。据说有一次,她无意中和母亲打了个招呼,母亲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知为何突然弯下腰拾起水中的石子,接二连三地向河流的远方掷去。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人感到不解和恐怖,第二天又看到她站在那里时就没敢再和她打招呼。此外,母亲近来还常常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坐在未铺地板的土地房间对面的二道门门槛上。近邻的主妇们干完早晨的家务活,一上午都聚集在土地房间里扯家常,据说这时母亲就倚着房间一隅的房柱,爱喝不喝地捧着人家招待的茶水,听大家闲扯一些与己无关的琐事,人们唠叨累了依次散去,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把这些事告诉你,并不是有意让你去提醒她,只是有些不放心。也不晓得这些事你是否早就知道,心里又是怎么想的。所以……”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姑妈的话才好。她讲的这些,也引出我向她讲了前些日子发生的几件事里的一件。这件事一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老想讲给谁听听。
我们日常缺烧柴,这好像不只限于疏散来的人,当地人也是如此。小镇的尽头有个木材加工厂,厂里的人常把作烧柴用的碎木块依次卖给各家各户。轮到我们家,母亲到木材厂办公室付款,便问了一下对方下次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家。
“这可就不好说了。本来就不是卖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加工剩下来的废木料而已。”
办事员无精打采地说,并且告诉母亲有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活干。这也确是事实。当我把碎木块装进稻草包里,正要往回背的时候,母亲却开口说出了一番令我深感震惊的话。
“事实也可能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我们很担心,刚从城市里被疏散到这里来,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冬天不是马上就要到了么?”
接着,她又说了一些我们可能挺不过这里的严冬,也不适应居住在这个为过隐居生活而建造的房子里,和这里的人也处不来,等等与人家毫不相干的话。事务员困惑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太太,您不该在这里讲这些话。您请回吧。”
我为母亲感到羞耻。母亲过去绝不是一个在别人面前乱讲家事的人。她曾经教导过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外人是绝对不会理解的。所以,对外人的生活也不应该抱有什么兴趣。此外,向外人暴露自己的生活也同样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就是这样一个母亲,却借着这仅有的一点机会,竟毫无顾忌地大发起牢骚来。母亲的这一做法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也令我感到羞愧和恐怖。
“她为什么要那样讲,我一点也不理解。”我对姑妈说。我的话可能含有求助的成分。
“大概还是因为有什么心思吧?和我们出身不同,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不过过去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吧?”